我的外祖父
外祖父的家离我们家只有十来里地,是一个叫小游家堰的小村庄。全庄只有七八户人家,离大营子大游家堰有一里多地。一间砖石垒砌的草屋,屋后是一畦菜园和四周长满荆棘的篱笆,门前是一棵近两抱粗的不知多少年的大枣树。向南开的单扇门很矮,高个子进去时要低着头,不然会被碰着的。一张宽大的木床几乎占去了一半的地方,床头旁边放着锯子斧头等木匠用的家什。靠前墙边是灶台,在灶台和木床之间是一个木匠作活用的大长木凳,和供来人坐的木凳竹椅。一个年代很久的结实的小橱柜里放着一摞吃饭喝水用的黝黑的大粗瓷窑碗。我每次去,外祖父都用这大黑粗瓷碗盛饭泡茶招待我。紧靠南边的三间下房是舅舅家,也是草房。外祖父四个子女中只有舅舅一个儿子,成家后就分开过了。听说早年还有一个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小舅,后来夭折了。外祖母重男轻女,生下三姨时,见又是个女孩,便扔在地上,想任其死去。时值麦收季节,正在钐麦的外祖父闻讯赶回,忙从地上拾起三姨,裹在怀里,说:“咋啦,妮(襄阳俗语:念niǎ)子不是人?”这才把三姨的命给捡了回来。三姨虽被外祖父捡回了命,但却落下大脑有些迟钝的残疾。
外祖母去世得早,我没印象。外祖母去世后外祖父就一个人过活。小时候我常去外祖父家,庄里的一群狗很厉害,一听见狗叫外祖父就忙出来将狗喝开,把我迎了进去。外祖父身体很壮,敦厚的脸膛红扑扑的,任何时候说话都挂着笑容。一根短烟袋随身带着,干活歇息时就抽一袋。夏天一顶小盘草帽,冬秋一件短袄扎着腰带,一付利落的样子,一件青色长衫只在外出作客时才穿上,洗得很干净。
秋天,门前的大枣树上结满了红红的枣子。我去了,外祖父便用一根一尺来长的粗木棒子用力朝树上甩去,只“哗啦啦”一阵响,随着棒子的落地,树上的枣子便雨点一般落下来,我们都争着去捡。每年秋天,外祖父都挑上两竹篮红枣和红枣馍给我家送去,直到后来舅舅家要盖新屋需用木料,锯掉那棵大枣树。
外祖父每次来到我们家来,见有什么活就不声不响地干起来,桌椅板凳坏了就动手修,麦收时打场,拿起连枷就打,不到吃饭时就不歇息。
外曾祖父当年很富有,曾让外祖父念过十多年私塾。因排行老二,取名仲贤。每年春节,外祖父就给村里人写对联,字写得很端正的,但不像祖父的字那样孔武有力,龙飞凤舞。更不像祖父那样健谈,一谈起来就天南海北,前三皇后五帝的没个完。
外祖父会木活,没从过师,是自学的。年青时农忙做庄稼,农闲时帮人做木活。后来入了社,就专以木活为业了。邻近一带人家盖房子做家俱都去请他。一个人过活,没有家累负担,报酬是不计较的,家境好的,多少给几个工钱,家境差的就算了。母亲出嫁时,外祖父给母亲嫁妆置办得很丰厚,听说是借钱置办的,因为能和祖父家结上亲戚,外祖父觉得有些高攀。在祖父面前,外祖父常常有些谦卑,这是我懂事以来常感觉得到的。
除了做木活,每年秋冬,外祖父还用木笼关子和竹夹捕黄鼠狼。木笼关子和竹夹都是外祖父自己制作的,诱饵是一只活田鼠。黄鼠狼爱吃活田鼠,可田鼠被关子一端的铁格子挡着,在格子里吱吱地叫,黄鼠狼可望而不可及,只能从设有机关的另一端进去触发机关而被关在木笼子里。夜晚将放有诱饵的木笼关子放在房前屋后或坟场野丘黄鼠狼经常出没的地方,黄鼠狼被诱进关子后,触发机关,给关在笼子里。第二天早上将关子和猎物一块搬回,套在布袋里将笼子打开,将猎物倒出来。竹夹子也是很灵的,常常仅夹住黄鼠狼一个爪壳它也逃不脱,一张黄鼠狼皮可卖好几块钱的。那年,我曾将外祖父的关子借了去,放在屋后菜园子沟里,一连放了几个晚上,不仅没关着一只黄鼠狼,反而连关子也让人给偷了去。对我的任何要求,外祖父都是有求必应的。“文革”时期,学校里学解放军,戴柳条帽圈搞野营拉练,要求每人要有一件武器。我去找外祖父,要他为我做一支“红缨枪”。他放下手中的活计,花了一天的功夫,从山上砍来一根又直又结实的不知名的树棍,为我作好一支“红缨枪”,那“红缨枪”又坚硬又结实,枪刺和枪杆是连在一起削成的,不像别人那样仅用一个木片削好后插在一个木棍上。又梳了细麻丝染上红墨水作红缨,挥舞起来很是威武,赢得了同学们的啧啧称羡。但好景不长,没过几天,枪刺被人给锯断了,也不知是谁出于嫉妒而使的坏。“红缨枪”被人锯断以后,我又去找外祖父,外祖父又花了整整两天功夫为我作了一支“驳壳枪”。枪筒是从生产队的废旧喷雾器上锯下的一截铁喷杆,铁喷杆牢牢地用铁丝固定在木柄枪身上,又装上发火装置,装上火药可以打鸟的。一绺红线作枪穗,挥舞起来像真的一样威武。可没玩多久,就给人偷走了。偷走了以后,外祖父又用了几天时间为我又作了一支“驳壳枪”。比前一支更精致更结实。还是喷雾器上的铁喷杆,更巧妙的是枪口处正好是喷雾器喷杆的铁帽头,更像是枪口上的准星。可还没玩上一年,又让人给偷走了。我不好意思再去找外祖父了,如果我去的话,就是再忙,外祖父也会放下手中的一切活计来给我制作的。至于他为我做的其他玩具物件是很多的,现在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外祖父为我周岁生日打造的一个银项圈。项圈的胸牌上有龙有凤,两个银手箍上都各有一个叮铃作响的银辣椒吊坠。母亲说,那是祖父用了八块银元找银匠打造的纯银的。很可惜,这银项圈也在“四清”时被当作“四旧”给抄走了,后来也不知落入了谁的手。
兵荒马乱年间,外祖父以出名的胆小怕事得以自保。有一年,有一个叫安娃的年青的河南理发匠来到小游堰这个靠山的小村庄,与屋后的保长王明宝成了朋友,称兄道弟起来。河南理发匠也说不清是哪路人,就住在王明宝寡居的三嫂的隔壁。腰里有一支崭新的二把盒手枪。理发匠常在夜间和王明宝一块出去,也不知去干些什么勾当。这天夜里王明宝又借了外祖父的斧子和小理发匠一块出去了,翌日,人们突然发现理发匠被人砍死在前面的山坳里,那支手枪被人摘走。晚上,王明宝三嫂惊恐地来到外祖父家,浑身颤抖着低声对外祖父说“二爷二奶奶呀,昨儿夜里我嚇死了哇!安娃一出门,我的床就猛的直晃哪,肯定是来找我索命的呀!你们看你们的斧头上有血没有哇,我晓得,我说了不得了哇!......”王明宝三嫂筛糠般地抖索着讲了她昨夜看到的经过。
“三妮(妮:念niǎ)子,可莫往外说啊,我们啥子都不晓得!......”没等她说完,外祖父和外祖母就忙止住她,不让她再说下去,并嘱她千万不要说出去。可没过几天,人们一大早就发现门前堰塘边躺着王明宝三嫂的尸体。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印痕——是被人用绳索勒死的。这一切直到1949年后的土改和清匪反霸,王明宝被斗倒,因没人揭发,王明宝仅被判了几年的劳改徒刑。后刑满释放回家,几年后病死家中,他的这桩罪恶也一直没受到追究法办。尽管王明宝的罪恶因无人揭发而逃脱了政府的惩处,但在他服刑回来没几年,两个活蹦乱跳的儿子都先后突发暴病死去,人们都说是天报应。但一生烧香念佛的外祖母,大概也没想到,可以揭发罪恶时而不揭发,这是否也是一种业障?
对舅舅这个独子,外祖母自然是宠爱无比的,要酸的不给辣的。而对几个女儿,外祖母则管的很严,没事是不准随便外出的,串门也不许。外村里唱戏,除舅舅外,她们是不准去的,而外祖父则常带她们去。舅母常抱怨外祖父没给他们留下家产,每次去,舅母都要在我面前数落一番。
“外甥子,你看你爷给你们留下多少家产啊!可你外爷给我们我们留了个啥子呢?我们这啥子不都是我们自己治的呀?你不晓得,外甥子,这门前原来的多少棵大枣树,还有碾子、磨、石磙、稻场,一个庄子呀!都让你外爷给卖了!他也不给儿孙们想想,说起来总是你的儿孙啊!”一提起外祖父,舅母就是无尽的怨气。舅母数落外祖父时,舅舅躺在里屋叹着气不敢吭声。
舅舅干过国民党保安团中队长,家里虽然是贫下中农,但他本人则是“五类分子”。对舅舅的事当时知道的不多,是后来才知道的。听母亲说,舅舅初娶的舅母姓叶,是南面羊桥人,叶舅母很漂亮,是当地有名的漂亮姑娘。还念过几年书,后因难产而死。叶姓舅母死后,舅舅才续娶了现在这个讨饭出身的文盲舅母。
舅舅十六岁时就在国民党襄阳专员李朗星的保安团当兵,李朗星是东津唐家庄人,离游家堰只六七里地。李朗星的护卫亲兵都是他东津家乡的乡里子弟。舅舅先当李朗星的护卫亲兵,后升任中队长,跟随李朗星的侄子,保安团营长李明成李明昭兄弟在襄东一带剿匪,并和李明成李明昭等八人是烧香磕头的拜把兄弟。一九四年五月,舅舅所在的保安团在唐白河洪山头伏击日寇,是役大捷,歼灭日寇神崎哲次郎大佐联队长及以下三百多人。专员李朗星及保安团受到国民政府嘉奖。在这次伏击战中,一颗子弹正巧打在舅舅的皮带铜扣上,然后滑向肚皮而受伤,舅舅亦获一枚国民政府颁发的金质奖章和获奖证书。很可惜,这些证书和奖章都被舅母给烧毁和扔掉了。
一九四八年,解放军铜柏军区江汉独立团攻打东津。东津是李朗星的家乡,是襄阳的东大门,更是襄阳东面的重要门户。李朗星要营长兼东津乡长李明成坚守东津,对李明成说,你死也要死在东津。战斗打响,碉楼久攻不下,解放军伤亡很大。解放军遂改用火攻,用公鸡脚下捆上干柴浇上汽油,点燃干柴后的公鸡飞向碉楼顶部将碉楼烧着,营长兼乡长李明成被烧死,其余部分被烧死,部分当了俘虏,舅舅泅水跳进汉江得以逃脱回到襄阳城。接着解放军二野王近山兵团攻打襄阳,李朗星的保安旅改编为国民党新编第八军,舅舅时为连长。襄阳城破前夕,李朗星要他的这几个昔日的亲兵和家乡子弟随他去台湾。因舅母不同意,舅舅没有和那几个把兄弟去台湾,也没有接受解放军派人来动员他起义和投诚的要求,而是遣散了连里的弟兄,自己留了下来。悄悄潜回老家,回到了那个叫小游家堰的小村庄。此后当了三十年的“反革命分子”,直到一九七九年摘帽,一九九年去世。八十年代中期,海峡两岸开放,曾有一个不知名的把兄弟从台湾回来,专程来找舅舅。到了村口,刚巧问到正在堰塘边洗衣的舅母,问此地有没有一个叫游义山的住在这里?胆小怕事的舅母忙说没这个人。来人走后再没来过,此是后话不提。
舅母对外祖父的抱怨数落,舅舅无可奈何。“他不给儿孙们留点东西,那他老了奔不动了,我是不会养活他的呀!他是要吃我一碗窝囊饭的呀!”舅母毫不隐讳。我后来才知道,外祖父卖那些东西时,正值中国“大跃进”带来的59--61年的大饥荒,到处饿殍遍野饿死人的时候。人命都难保,何况那些东西呢?可舅母是全然不顾这些的,每次去都唠叨个没完。
有一年外祖父生日,我带着礼物又去了,三姨带着个吃奶的孩子也去了。晚上歇息的时候,舅母将我安排与他的小儿子成娃一块儿睡,外祖父将床铺让给三姨和她的孩子,自己到队上的牛栏里找看牛人的地方睡去了。成娃的床铺就在靠前墙的窗户下面,从窗户里可以望见外祖父那间小屋的灯光。不一会儿,只听三姨在门外敲着门喊舅母,对舅母说:“嫂子,叔叔(指外祖父)刚从牛栏里回来了,那儿已有人去了,没得地方了。你这儿还有没得地方我睡?”舅母说:“这儿也没得地方了。”说罢转身进了里屋。接着又没好气地说:“没得地方你不睡!”后面的话不知被木讷的三姨听到没有,接着就听见她回到上面外祖父小屋里去了。我知道,舅母家里是有地方安排三姨母子的,她的小女儿小香不就是一个人睡一个床铺吗?虽蒙舅母的厚爱,可我心里总惦记着三姨和外祖父。半夜了,深秋夜晚的冷风吹得屋脊飒飒直响,可我怎么也睡不着。从窗户向外望去,上房外祖父那间小屋仍亮着灯光。我悄悄起身走道小屋跟前,推开那扇小门,只见外祖父一个人坐在灶前抽着旱烟,笃厚的脸上仍是那般平静那般安详。床上,三姨和孩子正呼呼睡着,并打着鼾声。我问外祖父:“外爷,您在哪儿睡呢?”外祖父说:“我吃完这袋烟就到下湾大营子里去找地方去,你快去睡吧,别着凉了。”我信以为真地去睡了,第二天早上从三姨那里得知,外祖父哪里也没去,一直在灶前独坐了一宿。
外祖父直到去世也没去吃舅母的那碗窝囊饭,七十多岁了,自己挑水,自己种菜,自己上山打柴,小菜园里是四季常青的。对舅母的怨气和牢骚,全然没听见一般。没事时候就一个人坐在小屋里抽着自己种的旱烟,用大黑粗瓷碗喝着大叶片粗茶。舅舅家盖了新瓦房,多次提出要外祖父和他们同住,都被外祖父拒绝了。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小屋顶的草旧了又换新,外祖父仍住在那间小屋里。一九七四年,就在我上高中的第二年秋天,外祖父终于病倒了,三个女儿日夜照料在床前,直到外祖父在那间小屋里静静地去世。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母亲没告诉我,是外祖父去世后才告诉我的。
外祖父的坟墓座落在村子南面山坡上,四周一片碧青的麦田和油菜田。清明时节,麦田一片碧绿。油菜花正在盛开,金灿灿黄艳艳。在阳光的照射下,黄得让人有些耀眼。外祖父静静的安眠在那里,俯瞰着生他养他,也是他勤劳一生的村庄。一一我深深的怀念勤劳善良的外祖父!
二二年春三月修改于襄阳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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