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云雾缭绕于无垠天地,似是轻薄的白纱,飘渺灵动,曼妙游走,忽而浓密如新雪,忽而消散于风吟。连一望无际的水镜之海也看不真切。
世界如同落于掌心的一滴水,只需一道疾风便可消逝无踪。寂静是盘亘于此的墨客,不着重彩,只勒素烟,寥寥几笔,便是无尽之境、仙府洞天……
水滴也许是这天地中最淘气的孩童了。它轻点于镜面之上,如芙蓉从容绽放,撩起圈圈花痕,随即藏匿于水镜之下。这若隐若现的优美弧度,一圈圈逐渐扩大出去,片刻,却似冰雪消融般,慢慢隐了痕迹,没了踪影。
自己好似也溶于这轻扬挥洒的雾中。白纱一般的衣袍无风自动,如轻烟荡漾,似水草飘摇。
侧倚白礁,半卧于水镜,却似风过无痕,扰不出半点涟漪。银发如倾泻而下的万顷云烟,闪着点点星光缱绻缭绕于水面,于白礁,于身前身后……
自己似是在这幻境中冥思,始终一动未动。想起身查看,却好像无法掌控这身体,任怎样加力,也不得挪移。寂静中,只有水滴轻响,涟漪微漾。
有什么温暖的力量从身后包裹而来,一双同样身着白纱衣袍的手臂从背后拥住了自己。那双手臂说不出得轻柔旖旎。拥住自己的同时,谁枕在了自己的肩上。自己却好似和来者极其熟稔一般,不但未有任何挣扎反抗,反倒生出一丝甜蜜暧昧。
“在这儿做什么……”背后围拥者,轻轻开口了,声音温柔以及。
“你又来此作甚……”自己开口反问,却是嗔笑含羞。
“……来寻你……”枕于肩者轻柔作答,绵绵情意却在这简单的几个字里纠缠过来,“……想你了……”
“不是刚刚分开吗……”自己似是责问却并没有责怪之意。
“……”沉默了片刻,那人不答反问,“……不想我吗……”
“……不想……千万年的时光可以让我慢慢去想……”自己又轻柔一笑,却佯装冷漠,“……你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吗……”
“守着你,千万年的时光也不过弹指间……”背后的声音似是有些心伤,“因为你,一切才变得重要……”
听到他忽而伤感的口吻,终是于心不忍,自己撑起身体,想回身安慰他,却被他更紧地箍在怀里。
“别动……”他不再枕于肩上,却把自己完全揽于温暖的怀中。自己倒是悠然自得地任其摆布,一派惬意甜蜜。
“你看……”他摊开一只手掌。那掌心之上,银光一闪,一个晶亮的气泡随光而现。气泡浮游于他的手心,里面有一颗鹅黄带绿的嫩芽正舒展着两片娇小的叶子来回轻晃,仿佛刚刚睡醒的孩童打着哈欠。他欣喜地说:“看,新生命的开始……以后这个时空要热闹了……让他们来为你作伴可好……”
凝视着新鲜脆弱的嫩芽,自己好似喜不自胜,忽而却又生顾虑,迟疑着还是开口了:“造物是神圣之事,不可儿戏。物极必反,盛极则衰,倘若将来有了劫难,你我可不能坐视不理……”
“呵呵……就喜欢你这么一本正经地说教……”调笑着,他手掌一翻,气泡和嫩芽瞬间消失。
“那是因为你总是吊儿郎当,没个正经……”自己话还没有说完,那空了的手掌却抚上自己的颈子。
温柔地轻抚曼摩间,耳廓被含在了两片濡湿之中。温热的气体喷洒在脸颊、耳根、颈侧。包裹似的围拥更紧了。
随着他的动作自己情不自禁地仰起下颌。闭上眼睛,感受那游走在肌肤上的摩挲和湿痒,不由得阵阵战栗。喘息变得急促,热气的温度逐渐升高。那含着自己耳廓的濡湿,夹带着越来越粗重的气息,逐渐下移。
温柔的抚摸来到了下颌,轻轻挑起,让自己完全仰于他的肩上,那唇也游移到了自己的颈子……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越来越炽热地缠绵间,他喃喃低语,“……我爱你……”
……我爱你……
……
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模模糊糊,一片缭乱……
如深入骨髓的相思,刚刚那缠绵的耳语还萦绕在耳际。肌肤残留的浓情余波依旧激荡着阵阵战栗……仿佛遥远的思绪掀起了半遮的面纱,轻撩着灵魂里某处伤感的回忆……
如烟似梦的触动隐隐作痛,似梦还真之中一切都已烟消云散……
他是谁……
我又是谁……
……
“殿下……你终于醒了!”身旁有谁欣喜若狂地呼唤着。
仿佛从温热的泥潭里拔出身体,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乏力,没有一寸不酸痛,然而自己仅剩的残肢断臂却都似被切断了联系,拼尽全力却挪动不了半寸。
片刻恍惚沉寂之后,卡索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星旧苍白焦急的脸,像特意放大的图像,连眉头紧皱而揪起的额纹都清晰可辨。
勉强扯起嘴角,卡索虚弱地调笑道:“我还没死……只是快被你生吞了……”
顿觉自己失态,星旧连忙拉开与卡索的距离。
卡索想撑坐起来,却力不从心。星旧忙上前搀扶,嘴里还不停地叨念:“刚刚醒来,不要急于起身……要不是拼了百年神力强行收回入梦术,殿下可就葬身修罗地狱了……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还不好生调息一下……”
“星旧……多谢你拼死相救……”无奈地摇摇头,他打断了眼前的话唠。卡索倚坐床头,苍白的脸却有着春风拂面般的温和。
星旧听闻此言,先是一怔,随即又紧皱眉头叹声道:“你我之间,何来谢字!我说过,原为殿下肝脑涂地再所不辞!只是,你为何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都已经……”絮叨突然戛然,星旧刻意躲避似的,低头撇开那温和的目光。
卡索扶上星旧的肩膀,再一次安慰他:“让你担心了,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至少如今还活着……目下要紧的是……咳,咳,咳……”话还没有说完,卡索突然咳喘不止。星旧急忙拿来一方帕子,欲替卡索拭咳,卡索却拒绝似的,抢先接过帕子捂在嘴上。
星旧也不勉强,只是不停地抚着卡索后背,替他顺气。剧烈的咳喘终于渐止。
卡索喘息着抬起头来,额头却蒙上了一层水雾,苍白的颊上染上了由气滞而引发的潮红。
抬起手示意自己还好,卡索微喘着冲星旧淡然一笑。星旧了然似的收回了手。定定凝视着卡索虚弱的病体,突然单膝跪于床前,星旧恳求似的说:“殿下,就当我求求你!三界未来,全系于你一人,即使不为自己着想,也请殿下怜惜三界苍生,珍重自己!纵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不急于一时!下一步的计划可否待你稍见好转之后再……”
“不可!”话音未落,卡索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片刻,似是察觉自己辜负了好友心意,他的语气又缓和了下来,但依然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星旧,你的心意我自是感念。但,兵贵神速。目下情势时不我与,若等敌方转圜过来,你我计策岂不是功亏一篑!”
“……”星旧无言以对,只是还不肯死心地低头不语。
看到星旧与自己僵持,卡索微皱眉心,轻叹一声,单手扶起跪着的人,他柔声道:“你若信我,就依计行事……万事还要托你协调调度……”
“……此次就再依我一回,可好……”
“……”星旧无可奈何,深深叹息着起了身,“也罢!只是,殿下可否答应我,功成之后,定要调理身体,休养生息,不可再操劳伤神!”
卡索又虚弱地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卡索让步。星旧内心微安,脸色稍霁。正身施礼,他继续说道:“那么请殿下在此稍事休息,我这就依计行事!”
话毕,星旧刚要转身离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驻足回身说道:“殿下,刚才月神派人来报,释王子他……”
“释……逃离神医族了吧……”卡索轻描淡写地接过星旧的话,“不怪月神,他们是关不住释的……让他去吧……”
星旧点点头,再一欠身,旋即推门而出。
望着好友远去的背影,卡索一声深叹。他低下头,慢慢打开攥于手中的那方帕子。只见帕子上染满了刺目血迹。黑红的血块连带着血丝已经浸透巾帕。
再一次攥紧帕子,卡索阖目仰在靠枕上,喃喃着:“释……我们还能待到那时吗……”
…………………赤焰城千曜殿……………………
华檐巍宇的殿堂耸立于赤焰城中心地带。与其它粗犷豪迈的楼宇不同的是,这处神殿,虽有磅礴的气势,却也精雕细琢,华美异常。白玉为栏,琉璃做瓦,金顶石壁,雕阑玉砌。在一片映着血芒的焦黑建筑中茕茕独立,犹如鹤立鸡群,自是不同凡响。这便是赤焰城祭祀大殿——千曜殿。
千曜殿内更是气象万千。大殿飞檐反宇,由九九八十一根黑曜石石柱合抱而擎。石柱可十数人联手相围,其上龙蟠螭护,玲珑造就,金辉兽面,龙飞凤翔。
大殿中央却是一个巨型的火山口。仿佛大地伤久未愈的脓包,火山口边沿黑石嶙峋,焦岩突兀,如同怪兽狰狞扭曲的触手。火山口底部,吞吐碾动着暗红岩浆。热气蒸腾而起,于岩浆表面鼓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赤色粘腻的气泡。气泡瞬间炸裂时,迸溅出明亮火舌与赤红黏浆。“滋滋啦啦”的灼烧之声,犹如万千毒蛇吐着信子。
一条由红色流纹岩浮雕砌成的通道,从大殿正门一直铺到飞旋与火山口正中的栈桥上,如同红色的血管连接着火山与大地。
火燚立于栈桥之上,火山口正中央,眼神幽暗地注视着脚下粘腻吞吐的岩浆,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身后有哒哒的脚步声。火燚未回身,只是抬起头来望向映照着火影的高大穹顶。
“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一个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火燚阴鸷地眯起眼睛低喝道:“慌什么!慢慢讲……”
“启禀大王,那罹天烬……那罹天烬完全失控!几位王子用了九个修罗花也只是勉强治住了他!如今,只能用迷药迷魂了他!待他醒来,还不知能否再治得住他!”
“哦?”火燚慢慢回过身来,若有所思地凝视跪于面前瑟瑟颤抖着的侍卫统领,冷哼一声,“这么快就摆脱了修罗地狱……”
“大王!这该如何是好!!”侍卫统领似是依然心有余悸,连声音都在发抖。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便宜了别人!传我御令!把能用的手段都给我用上!弄不死他,也得把他给我困于此地!告诉我那几个没用的儿子!怯敌而退者,提头来见!!”火燚沉沉低语,狠辣地喝令着,一只筋脉突兀的拳头狠狠地攥紧。
“是!”侍卫统领命而起,转身疾步而去。
待侍卫统领不见了踪影,火燚才皱起眉头,一双鹰眼厉光甚毒。
“报——六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突然一斥候风风火火一路小跑着跌跪于火燚面前。浑身的伤口和血迹触目惊心。
“启禀大王!千灵聚落告急!逆贼潮涯,聚集千灵聚落余孽万余连夜偷袭!围堵我驻千灵聚落先锋军三千精锐及苍狼精灵所属两千步卒于千灵聚落王宫之中,已达数日!我军坚守城池,宁死不屈,然,死伤惨重,军情危机!请大王速派援军!!”斥候衣衫褴褛,气喘吁吁,说道最后泣不成声。
“什么!”火燚终于怒了。他紧走几步来到兵士身前,一把揪起斥候的衣襟,啮齿道:“那贱人还没死!她哪来这万余之众!!”
“王……小人……小人……只知熊族长老为报虏王之仇与潮涯逆贼狼狈为奸,其他……其他……实在不知……”斥候被火燚骇人的脸色镇住,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废物!”一脚蹬开瘫在地上的人,火燚怒甩衣袖,回身喝道,“给我滚回去!告诉他们!援军不日便到。援军未到之前,死守城池,不得退让半步,谁敢畏敌而逃,立斩不赦!!!”
瘫在地上的斥候被火燚一脚踹翻,连滚带爬地伏回火燚身前,诺诺应着:“是!是!”说着,那斥候踉踉跄跄起身而去。
“报——”这边火燚还在气闷郁结,此时又一斥候飞奔来报。
火燚怒火中烧,一扬手,一团火焰猛然烧于掌心。那疾步而来的斥候距火燚尚有十丈之远,却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咽喉,那斥候被强大的力量拖拽着,转眼间便被拎于火燚身前。
一手扼在斥候脖颈,火燚附身立眉,咬牙切齿:“又发生了什么!!”
“王……”斥候气息不畅,憋得满脸通红,只剩喘息之力。
火燚一把把人甩到一侧,深喘了一下,平息怒火,沉沉喝道:“说!”
斥候抚着脖颈咳喘了一会儿,终于缓过一口气,正身跪立说道:“启禀大王,艳炟公主遣我来报。寻梦族与神医族私自结盟,与我族宣战。此时,两族贼寇正集结余孽,打着解救人鱼族的旗号,准备与烁罡王子、艳炟公主决一死战……”
“……星旧!皇柝!!”火燚气结,一掌挥了出去。一道雷霆火光一闪而过。“轰隆”一声巨响,顿时,碎石飞溅,火星四射。待烟消云散后,斥候身侧的地面上已炸出了一个大坑。
斥候惊得一个激灵,吓得面如土色,额冒虚汗,头埋得更低,嗫嚅着继续说道:“艳炟公主让小人转告大王……公主必能力抗贼众……请……请大王不必担心……”
火燚又一深深喘息,片刻,说道:“告诉艳炟,她不愧为我火族的巾帼英雄,不愧为我火燚之女!”
“让她安心执行人鱼族的任务,寻梦族和神医族不过是虚张声势,弱小族类手无缚鸡之力,不足为惧!”火燚脸色稍缓,但依然阴沉沉得让人莫名胆寒。
“是……是……”斥候躬身而退。
火燚被这接二连三的急报扰得头痛欲裂,幸好还有一个艳炟,让他稍有安慰。他缓缓转身再一次面对着如同深渊般的火山口,忧虑似阴云笼罩在眉宇间。赤色的火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那狭长的鹰眼里射出狠戾的精光。
“……火王这里好不热闹啊……”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悠然传来,这声音分不出性别,似是被幻术遮了原声。
火燚一怔,却没有回身。挑眉冷哼一声,他沉沉说道:“原来是贵人到访,恕火燚未能远迎……”
来者并没有接火燚的话,而是轻蔑地说道:“眼看着卡索就要兵临城下了,火王倒是胸有成竹,悠然自得啊……”
“!”火燚猛地回身,一双鹰眼喷出灼灼烈焰,如万箭齐发,射向沙哑出声者。
只见眼前人,一身黑底金丝连帽大氅,把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覆着面具的脸隐在硕大兜帽之下。看到火燚怒目而视,来者不疾不徐,岿然不动。
“我说的不对吗?”来者讥诮出声,“千灵聚落、熊族、寻梦族、神医族同时发难,火王不会以为这是巧合吧?”
“哼——”火燚并不示弱,反倒气定神闲起来,“那个总角小儿,即使有这个本事,也不过是垂死挣扎!别说是四族联合,即便是三界六族联盟,一群老弱病残、乌合之众,又耐我何?”
“火王真是好本事啊!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哈哈哈……”来者放声大笑。
“你!”火燚当然听得出这话里的嘲讽之意。
“哎……火王不要动怒,我只是提醒你,这三界中恐怕要风云再起了。四族动向甚为可疑,火王万不可轻敌……”
“最可疑的是你吧!”火燚阴恻恻地盯着兜帽之下,又眯起眼睛,“不敢以真面目视人,还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呵呵,愚区区一介无名之辈,何敢污了陛下的法眼?”兜帽底下沙哑之声不为所动,反倒轻笑出声,“只是需要提醒陛下,天下权谋纷争,名利来往,从来未有坐享其成的!我要的,你不是很清楚吗?啊……哈哈哈……”
说着,来者从大氅下掏出一瓶散发着莹莹红光的瓶子,交于火燚手中,附耳于侧:“陛下可得省着用!这力量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火燚单手捏紧瓶子,却似被挟着七寸的毒蛇,任如何怨怒也得忍气吞声,敛毒收牙。
来者优雅回身,沿着红色流纹岩浮雕大道徐徐走去,空旷的大殿之中只有他沙哑嗓音的回响:
“陛下好自为之……愚静待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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