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傻瓜

我大学刚毕业，就很快找到了一个自己心仪的公司。那天，我去报到时，小心翼翼，颤颤抖抖，生怕被别人看到。一个姑娘朝我看了一眼，我心里火辣辣的。你别误解，不是爱情的感觉，是羞于见人。

第一天，我坐在电脑前，不知道干什么，想问旁边的张向伟，他不屑一顾。再朝郑成贵看一眼，人家也头都不抬，在看谭志明，朝我看一眼，笑了一下，脸上的肌肉马上封住了。我跟着他的眼神一瞧，呵，不得了，公司领导来了，我赶紧将头埋下去。

在大学时，我很刻苦，也很认真。我的班主任让我当中文的科代表。科代表，我不知道是什么官，不敢问班主任，去问班长，班长对我说，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你不是写了入党申请书了？这是组织考验你是时候到了。听班长一席话，我非常激动，十分兴奋。没想到，我同寝室的同学，原来都是哥们，竟然都不理我了，每天冷言冷语。搞得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在上学的路上，我问他，他说要我理你，最少请我们三个吃肯得基。肯得基，是什么东西？你连这都不懂，就别读大学了，回去抗你的锄头吧。

我这人，就受不了别人急，你越急，我更急。我一把拉住他，你说什么！他看我急了，有点吃惊。想把我甩掉，我越拉越紧。什么抗你的锄头，你现在给我说清楚。我的声音很大，准备去上课的同学都围过来。看到同学越来越多，圈子越围大，我受到极大的鼓舞，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后来，有一个同学和我说，你那天太可怕了，就是一只被激怒的恐龙，要一口将他吃下去，而且是不吐骨头的。

农村来的同学听到了锄头，就纷纷问我，什么锄头，什么锄头？我说，他说，我连肯得基都不懂，就回去抗锄头。这下就象滚烫的油锅突然浇进一碗水，油从锅里往四面八方喷射。有两个国家举重队的队员，也是我的同学，一下子就将他举上头顶，他在上面嗷嗷叫，这下可不得了，大二大三大四的同学还有研究生院的同学都拥挤过来，有人开始起哄，有人说先凑他。班主任来了，说，你干吗？我说，班主任，他先说我。他说你什么了，他说我回去抗锄头。那你就打人家了？没有呵。让我痛心疾首的是，他居然脸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你敢说你没有打我，我们同寝室的人都可以证明，旁边两个王八蛋马上说，有打人，有打人，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居然动手了，你是一个小人。

听到有人骂我小人，我哇得一下哭了，我一下子冲出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跑到湖边，站在树下，泪水似大雨般倾泄。

我满含委屈的泪花走进班主任办公室，他正在看报纸。我小心地叫了一声，他挪开报角用余光瞧了我一眼，继续阅读。过了五分钟，他总算放下报纸，这次是用正面光看我，两只灯笼直勾勾的，我赶紧把眼神闪开。

你的胆子不小呵，在大庭广众打人。我没有打人。三个同学都证明你打了，你还抵赖。我没有，我的声音很小，显得底气不足。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现在人证物证都证明你动手了。我作为你们的班主任，责令你作出深刻检查，并向对方诚恳道谦。班主任，这不公平。不公平？哼。你自己看着办吧。

同寝室的三个王八蛋，污辱我的那个是房地产公司老板的儿子，一个是县长的儿子，一个老爸在美国。三个家伙经常请班主任喝酒，还送烟送茶，把他喂得像一只猎狗，专门咬我这样的贫民子弟。有什么办法？我连学杂费都是父母求爷爷告奶奶借来的，生活费是自己每天打扫厕所挣来的，那有钱去喂那只贪得无厌的猎狗。现在我受污辱，不仅得不到正义的支援，反而要向施辱者卑躬屈膝。我不要，我不要。整整一个晚上，我沿着湖边走了一圈又一圈，湖水波平如镜，我的心翻江倒海。我恨自己，为什么平时在这些王八蛋面前表现得如此懦弱，每天都是我收拾寝室的卫生，每天都是我提着暖水瓶去打开水，而他们不仅无动于衷，还认为是理所当然。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一个大傻瓜。

“小李，你把这份文件送到投资部。”王经理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赶紧站起来，接过文件夹。

我在大学四年，父母久了亲戚二万多元。这笔债就像一座大山压的我喘不过气。毕业后，我到肯得基干过服务生，到物流公司扛过麻袋包。在人潮汹涌的劳动人才市场递交过百来份的简历。老天终于开眼，让我在天地房地产公司有了一席之地，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我一定要好好珍惜。

我的好好珍惜是拼命干活，我就住在公司大楼的地下室，每天我顶着星星走上公司大楼那宽广无比又高耸如云的台阶，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那是领袖迈上天安门城楼，那是解放军冲上南京总统府将青天白日旗扯下，把五星红旗高高挂起。我抬起头，可以看到楼顶上的红旗在迎风飘舞。我激情满怀，我对自己说，我很聪明，我很能干，别人认为我是傻瓜，那他自己是傻瓜。

办公室不大，不到二十平。靠墙一面是一排文件柜和铁皮箱，靠窗一面排着四张办公桌，第一张是我的领地，据我后面的谭说，谁是新人谁就坐在这显眼的位置，好处多多，一是公司的头家来了，第一眼就能看到，可以加深领导对新人的印象，不管是好印象还是坏印象，反正有印象总比没印象好。好处二是有客户来办事，负有接待的重任，这可以培养锻炼新人接人待物的才能，有助于尽快成才。好处三是背对着后面三位老人，可以时时刻刻接受老人的监督，避免犯错误。

听谭一席话，我茅塞顿开，那种受宠若惊，天上掉馅饼的感觉真是爽呆了。为了让头家留下好印象，我当然不会傻瓜到给头家留坏印象的地步，毕竟我是名牌大学的本科毕业生，读过那么多职场励志书。我把自己拾掇得人模人样，头发打上发丝。虽然视力2.0，我还是戴上一副透光眼镜。当年空军部队来选人时，如果不是个子不到 一米七，我现在已经在祖国的蓝天上翱翔。现在我是一个白领，戴上眼镜不仅显得斯文，而且也是有文化的标志。西装、白衬衫、各色领带、皮带、皮鞋都是名牌，当然是地摊上买的，到专卖店买行头那可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把自己收拾好，还不行，听我父亲说，到了一个集体，自己一个了红那只是一点红，只有大家都红了，万红千红才是红。不过，我不能买地摊货给人家，何况我自己装扮后已经一贫如洗了。但我可以把办公室收拾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把他们的杯子斟满水，让其他三位一踏进办公室就精神为之一振，工作干劲为之一上，这比买衣服买鞋要好得多，而且不要花一分钱。我的辛苦是有回报的，三位老人一走进办公室，脸上都露出诧异的目光，把我全身扫射得体无完肤，然后是啧啧的赞扬声，不错，不错。好好干，好好干。有希望，有希望。人嘛，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都不要紧，只要得到认可，那一切都是有价值的，你说是吗？在学校时，每年三月五日，团委组织我们学雷锋，到大街上抢过清洁工的扫把，将大马路舞得尘土飞扬，到养老院给老人捶背，到孤儿院和小孩一起玩游戏。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为人民服务是无限。对素昧平生的人我都全心全意得服务，对朝夕相处的同事我更应该尽心尽力了。

小李，给我倒杯水。小李，给我买一包烟。小李，把这文件送给经理。只要他们来了，小李，小李就叫个不停，我就在公司大楼内外窜来窜去，一天下来不下于一场马拉松，等于把工作的时间拿来作体育锻炼，多划算。

日子一天天过去，可能是体育锻炼的强度太大，而营养又跟不上，我的身材越来越苗条，裤腰带上的洞越来越多，象一串珍珠项链挂在腰间，闪闪发亮。更可喜的是，其他部门的头家也越来越喜欢我，纷纷叫我办事。后来，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有一个马拉松运动员来到公司，大家都想一睹我飞翔在大楼中的英姿，有人说，有时我跑起来，很象刘翔。当我穿梭在各个部门时，有人还会在旁边喊“刘翔，加油！刘翔，加油！”沐浴在那羡慕的目光下，陶醉在那钦佩的声音中，我经常会幻化成刘翔，公司成了田径场，那一张张桌子椅子就是一道道木栏，我的速度越来越快，我要拿奥运会冠军，我要破世界纪录。

我成功了，耳边传来一阵阵欢呼声，一道道掌声，虽然我被椅子绊了后跌倒了，头磕在了桌角边，鲜血从额头往下淌，把我的脸涂抹得五星红旗一般。我支撑着站起来，我是世界冠军，我是奥运会冠军，我要拿一面五星红旗在场地上边跑边挥。当我踉踉跄跄地挥手晃动时，大伙的欢呼声和掌声更热烈了，这是在为英雄欢呼，汗水血水泪水布满了我的脸庞。

“小李，你这是在干吗？”一道很不和谐的杂音将沉醉在幸福花海中的我拉了回来。看着公司经理那张恐怖、铮狞甚至有点夸张的脸蛋，我一下子坐到了办公桌上，我笑了，我的笑容一定很灿烂很阳光。刘翔拿到奥运会冠军时双手举着五星红旗跃上领奖台，破世界纪录时骑在记录牌上，脸上露出的就是我这样的笑容。

“你这是疯了？”经理扭头就走了，空气中那愤怒的味道还在回荡。

“小李，赶快去洗洗。”老王头把我从桌上扶下来，穿过站在两边刚才还在欢呼的人们，我走进了洗手间。

镜子里，这人是谁？眼镜破了，但丝毫不影响我看清这人的模样。额头上怎么长了一个包？两只小眼睛怎么这么小？还满脸的污秽，身上是一件花花绿绿的衬衫，领带也歪斜着挂在脖子上。我强迫自己冷静一会，好好想一想，我摸了摸额头，有点疼，再低头看了看，这镜中人就是我呵。不可能，这不是我，这不是我，我怎么会这样呢？我怎么会这样呢？

记忆慢慢回来了，想起来了，我刚才跌倒了。对了，好象有人在喊，喊什么刘翔，加油！今天没有刘翔的比赛呵，黄金系列赛下星期六才开始。那他们在喊什么呢？我晃了晃头，这些人真傻，没事喊什么刘翔。

第二天，老王头把我出丑的事一二一三一四一五都给我讲了，我不相信，老王头摇了摇头，说小伙子你还年轻，有些事你不懂。别人的话我可以不信，但老王头的话我不能不信，他是我的父辈。看他佝偻的身影，我真想大哭一场，父亲，儿子不孝了，儿子拼命干活，人家还把我当傻瓜，我是傻瓜吗？

泪干了，血也干了。当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很多人露出很吃惊的样子，我的余光可以看到，但我故意昂起头，挺起胸。我坐在办公桌前，谭张郑都拥到我身旁，我说，各位同事，我现在才不叫他们老人，老人都是从新人过来的，我现在也是老人了。我说，各位，中午我请你们吃水煮活鱼。这些王八蛋，一听说有吃的，两只眼睛都绿了，瞪得大灯笼一样。

下班了，我先走，三个王八蛋紧跟出来。我说，我是四川人，你们吃不吃辣，吃，我最喜欢辣，我是湖南人，我们湖南人是辣不怕，你知道不知道宋祖英，我不知道，你没文化了吧，你没知识了吧。是呵，请听教导。宋祖英很牛，什么叫很牛？很牛就是很多钱，那比尔盖茨不是更牛。你也知道比尔？突然有一个很大声音喊了一声，我们是名牌大学的本科生，那有不知道比尔的。

三个王八蛋听到这种声音，就像老鼠见到猫。那人真得很牛，一直走到我身边，我不理他。他说，同学，不要这样，当年我对不起你，现在我加倍赔偿。我说，我们是同寝室的，谁也不久谁。

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年龄有四五十岁，同学将我介绍给那人，回头说了一句，爸，这是我最好的同学，你要多关照呵。

我真的很傻。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