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盛夏来得颇早,不过六月初的光景,俨然八月的天,热闷着叫人喘不过气。一觉醒来,连日的倾盆大雨没了踪迹。天空很干净,一点米粒大小的云也没有。阳光混在雨露中,从面馆的屋檐滴落下来。
现代人快节奏的生活扼杀了慢悠悠一碗面煮个十来二十分钟的古老面馆,于是以这家面馆为圆心,半径三百米内竟无别家面馆。面馆坐落于小巷的尽头。小巷外面包飘香,奶茶甜腻。车水马龙与行人喧嚣面馆内听的一清二楚。但是嘈杂与繁华却被隔绝在面馆门旁一小片的藤蔓类植物前。
面馆老板把卷帘门拉开,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等嘴巴闭好了,他才拿起一从从草里的铁壶随手浇着水。不大一会,面馆门前一片濡湿,藤蔓贴在地上,唯一挺立的就是及老板腰间的常青。
老板抬头看了看天,看到的是一大片一大片铺的均匀,被称为“原色蓝”的颜色。笑容从他稠密的胡子里爬出。他哼着《两只老虎》回到店里。
瓦罐在灶上用文火烧着,红枣枸杞的清甜在面馆里飘荡。老板左手捧着一碗面,嘴里叼着一双筷子,另一只手搅拌着电饭煲里坨着的面。当面悠悠散开时,他把手上的面扒拉完,听见迎客铃响起。
“老板,你们这里有什么招牌菜,介绍介绍。”中年人粗声粗气地喊着,拉开一张椅子坐下。老板把碗放下,边熄了汤的火边说:“您桌上有菜单。”中年男子抬头看了看声音的来源,只看到一个头发杂乱的背影,他低下头看了看菜单——贴在桌子上的一张粉色便签,写字人任由笔画飞翔,但能勉强看出红枣枸杞面,十元一碗。男子忍不住嚷起来:“喂!就一种面,你这做什么生意啊?”老板把面从电饭煲里捞出来,分到三个碗里。逆着瓦罐里传出的氤氲舀了汤匀到三个碗里:“或吃或走,您随意。”香气对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是致命的,男子道:“算了算了,给我来一碗。”老板把一碗面,一双筷子放在托盘上,端给男子后回到前台兼厨房。
男子嘀咕了几句“什么鬼”“莫名其妙”后拿起筷子吃面,没吃几口就停下:“你这有没有酱油,醋什么的。这面也忒淡了。闻着香,怎么吃起来像水。”老板把剩下两碗面放入特殊的保温装置,漫不经心地答:“人各有志,物各有性。接着吃吧。”中年男子打进店来憋着的气连珠炮似的发出来:“什么破店。呸!”说完钱也不付气冲冲地走出店完。
老板冷了脸色,不是因被骂的冷,也不是因没付钱的冷,而是…像看到什么人的悲惨结局或 屡教不改的脸色。
恨铁不成钢的脸色。
老板把面倒到垃圾桶里,汁水溅了几滴到地上。老板也不拖,在手机备忘录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什么。
蚂蚁在汁水边徘徊,接着便果断向垃圾桶爬去。接二连三,成群的蚂蚁贪婪地吮吸着汤汁,啮咬着面条。
“吃完赶紧走,不然要被告到卫生局了。”老板头也不抬,专注于在手机上忙碌。蚂蚁却像能听懂,领头的带个蚁群爬回蚁洞。垃圾桶里空无一物,连面汤的痕迹也没有。而蚁群消失的速度之快让人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觉。
“叮——”迎客铃响起,老板抬头与女生四目相对。“请坐。”只看了一秒钟,老版又低下头。女生愣了愣,坐在刚刚男子的位置上,低头看完菜单后笑笑:“请来一碗面,谢谢。”话音刚落,老板已把碗筷放在托盘上端过去:“慢用。”女生笑着点头,轻轻说了声谢谢。
她慢慢地吃,吃了一半,眉头越皱越紧,眉心处隆成一座小山:“老板,这面酸了点吧。”老极打字的手顿了顿:“人各有志,物各有性。”女生没说什么,只吃下去。碗终见底。女生笑着:“可算明白这里为什么只有一种面。开头是酸,中间是苦,到最后几根面条才有甜味有甜味。但是老板,这也太任性了。”女生放下十块钱站起来,“奇怪的面吃一次就够了。”她拿起包走出去。
老板苦笑着收好碗筷。
十点、十一点、十二点,下午一点。
太阳从温和到狰狞。
直到夕阳西下,才来了一位客人。
一位老爷爷。
老板几乎是期盼地问:“您要吃面吗?”老爷爷笑得爽朗:“我不吃面来面馆干嘛?”老板挠了挠头,扯出一个孩童般的笑。他把面从保温箱里出来,面居然没有坨成一团,像刚出锅一般。老板端给老爷爷,半鞠着躬:“您请慢用。”老爷爷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咧开,露出上排零星几颗暗黄的牙齿:“好勒。”
老人家一言不发地吃着面,老板一声不吭地打着字。
过了几个世纪,或者过了一个多小时。老爷爷“吸溜吸溜”地把面吃完,脸上有些严肃:“小伙子你这面不一般啊。”老板走过去把碗收好,眸子里闪起了光:“怎么?”
老爷爷嘿嘿笑道:“它成精了。酸苦辣甜都给我来了遍,最后才淡如水。嘿,话说,我总觉得我来过这呢。”老板眼里的光又熄灭了,却因“来过”惊了一下,含糊扯了过去:“也许是吧。慢走不送。”老爷爷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用双手抚平整递给老板:“您收好了。”老板双手接过,老爷爷稳稳当当地迈着每一步间距一样的步伐离去。
怎么会记得呢?明明一走出去就会忘记的啊……老板皱了皱眉,终于想起老爷爷是谁。
六十年前,因面太甜把碗都打碎了的小男孩一脸骄傲地走出去。当时老板把他叫住,递给小男孩一张钱,让小男孩以后带着这张钱来。小男孩没有接过去,扫了一眼钱就学着军人的正步走出面馆。
老板仔细地看着老爷爷给的钱,钱的右侧用铅笔写下八个刚劲的字。
“人各有志,物各有性。”
除了钱的编号不同,其他内容如出一辙。
老板很轻、很轻地笑出声。
“水加水还是水,盐加盐还是盐。但食客所食,乃心中所想。于他们,水非水,盐非盐。我们身在局外,职责就是谨记物至性。”师父说这句话时吐出的热气老板记得一清二楚。
等了那么久,备忘录上的文字终于一点一点的消散,传到上天的耳中。
“王旦铁,平生由淡入甜,可不参物性,落终生淡味;李候恬,平生酸涩入甜,参物性不受物性,落终生酸涩;陆卫国,生平四味杂陈,参物性受物性,愿来世苦短甜长。”
老板关上手机屏幕,漆黑的屏幕中映出中年男子的身影。中年男子开着出租车,从中年到晚年,一点起伏也不见。中年男子不满于现状,到老死都念叨着过好日子。
女生毕业后,事业受挫爱情以悲剧收场。快到三十堕入情网,怀着孩子被酒鬼老公打骂,离婚后独自抚养孩子。孩子长大后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劳累病死在工厂。
老爷爷从孩提到青年,参了军受了罚,服过兵役后被女人骗了钱,家人安排下结了亲。小吵小闹却不分离。最后和老伴双双长眠于家中沙发。
等了那么久,一天的客人终于完了。
老板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等嘴巴闭上了才把卷帘门关上。
“师父,一生的味道不是自个儿定的么?若是苦中作乐,该判他什么?”孩童眨巴眨巴眼睛,望着煮面的师父。
“那种人便是无罪可判。”师父把面汤倒到碗里:“来咱店里的,都是缺心眼的糊涂蛋。若遇到个悟物性的,他离一生的尽头也不远了。”孩童捧起碗,“吸溜吸溜”面:“咱这一行应该怎么做?”“让人明白四味人生,何为苦甜。再深些,就要你自己悟去。”
老板抱着一本书,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回想,喃喃自语。
“人各有志,物各有性。我们生为味虫。志为导他人之心,矫他人之味。我们的性就是至谈。徒儿知了。”
夜风习习,抚过这座沉睡的城,抚过这间沉睡的面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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