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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时分,一阵悠悠的笛声,伴随着袅袅升起的炊烟,在宁静的小村上空弥散开来,在暮色中飞扬。这笛声,婉转低回,一起一伏,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这是我儿时记忆中常常出现的画面。每当此时,我便知道玉田叔又疯了。
玉田叔,他和我并不是本族当家,只是论相亲辈份,我应该这么称呼他。但背地里我还是习惯叫他疯子叔。
疯子叔的疯病是间歇性的,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正常人毫无两样。他年轻时当过老师,待人随和,讲起话来很是风趣、幽默,人们都很乐意和他相处。可一旦犯起疯病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除了整天胡言乱语、骂骂咧咧外,就是吹奏他那支只有在他疯了的时候才吹的竹笛子。每次他犯病的时候,孩子们都不敢靠近他,因为他的样子太凶恶了,只有在他吹笛子的时候才显得蔼然一些,即便此时,孩子们还是离得远远的,看他闭着眼、手指一跳一跳的吹那支像秤杆一样红得有些发黑了的竹笛子。
从我记事起,疯子叔就是一个人生活。听父亲讲,在他二十来岁的时候,他的母亲投井自尽了。有时候厄运就像滴在白生生宣纸上的黑色墨汁,一旦晕开,不幸的事便会接踵而来。又如同高处的水,只要有一点缺口,它便会顺势而下,捂都捂不住。没过多久,他的父亲也因病而撒手人寰。家中只剩下他和姐姐两人相依为命。后来姐姐出嫁了,婚后没几年,姐姐,他唯一的亲人,也步入了母亲的后尘,跳井身亡。姐姐的死,成了压垮他精神的最后那根稻草。连连的重击,令当时还是一个弱不禁风的教书先生的他,彻底崩溃了——他疯了。
从此,他便好一阵,坏一阵的开始了他时梦时醒的人生。
他所任职的那个学校见他这个样子,也不敢再让他继续工作下去了,委婉的辞退了他。但他并没有因为失去了教书的工作,而使生活变得窘迫不堪。所幸的是,他有一份剃头、理发的好手艺。在他不犯病的时候,他会背起他理发的家什奔走于乡村、镇店之间,以此来维持自己的生计。
由于他的手艺精湛,服务热情,加之他风趣而又温和的性格,所以,人们都爱找他理发。收入虽然不是太多,但除了能满足自己的日常开支外,多多少少还能存下几个钱。说也奇怪,每当他手中余钱多一些的时候,他就开始犯病了。这时,他什么活计都不去做了,便拿着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肆意地挥霍,大吃大喝;再有,就是拿着他那支竹笛子,走到哪儿吹到哪儿。随着手中的积蓄渐渐地花完,他的疯病也就慢慢的好了。这时,他又会重新背起剃头的家什,开始新的一轮的奔波。
人们都说,他之所以疯,是钱多了——“烧”的,他就是一个穷命鬼,长了一个活该受罪的脑袋,根本就享受不起一点点的福分。儿时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疯。我只记得,在他每次疯了的时候,只要看见他一个影子,我便会马上躲起来,是从来不敢和他照面的。虽然他好的时候经常逗我玩,偶尔还给我一些好吃的,但我还是很怕他,害怕他那幅狰狞的面孔,尤其是他那冷冷的眼神——冷若寒冰,寒气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疯子叔的疯病几乎每年都要犯上一两次。有一回他犯了病,竟然爬上了村外变压器的架子上,无情的高压电把他击落下来。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是他想偷输电器材换钱;有的说,是他想寻短见;还有的说,既然是疯了,自己肯定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做出这样的事情并不稀奇。无论怎么说,救人还是大事。经过抢救,他的命算是保住了,但不幸的是,从此,他失去了一只左手。
此后,他仍旧给人们剃头、理发,只不过在他失去左手的残肢断腕上,多了一个用松紧布做的用来安插小梳子的套箍。他的手艺仍旧那么精湛,找他剃头、理发的人仍旧那么多,但他的服务热情,似乎并不像以前那么高涨了,他变得有些沉默寡言了。
奇怪的是,从此后,疯子叔再也没有犯过疯病,小村的上空就再也没有响起过那婉转悠扬的笛声了。
( 乡人 2020.06.19 )
后记:在写这篇文章之前一直到最后完稿,始终有一个问题萦绕在我的心头:玉田叔为什么一有了钱后,他就会疯呢?难道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他一点点的福分都享受不起吗?那又为什么他失去左手以后,同样还是理发,还是挣钱,他就不疯了呢?我真的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始终是一团迷雾,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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