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你在的远方之(三）：回忆是种病

小的时候盼望长大，因为感觉总有很多小孩子的烦恼，让我时时刻刻想摆脱。比如最害怕的数学课。那个年轻的很冷漠的男代课老师，总会在学生们解答不出他提出的问题后，眼睛里折射出的咄咄逼人的愤怒，好像随时朝你喷出火来，或者把做错习题的同学们叫上讲台，排好队让他挨个打一耳光，让幼小的我胆战心惊……也曾经被他打到半边脸肿起来(火辣辣的疼痛至今还不能忘记）,所以每次我一知道有数学课，心慌慌害怕的想逃避，想跟父母找个借口不去上课。数学也从此一蹶不振。那时候最无奈却必须接受的感觉是：读书是每个小孩子的任务，你没法逃，也无处逃，只能服从。那时候就盼望长大，不想做小孩了。

那时候最快乐的时光是晚上放学后，母亲在那个带着温馨热气的厨房里忙前忙后，在那个已经被熏得发黑的土灶里添置柴火，让热情的灶火舔置那口大锅底，上面是热气腾腾的晚饭，饭香四溢。等到一声“开饭了”。我和弟弟争先恐后地盛上一碗饭，往那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前一坐，最安逸的时刻就是开始了，看剧。

就着肉末儿炒制而成的咸菜丝，有丁点姜末的香味和蒜儿味，和着滚烫喷香的米饭满足饥肠辘辘的肚子，眼睛里盯着电视里六点档的《射雕英雄传》，时时盼着靖哥哥的降龙十八掌，把那些作恶的坏蛋们打的屁滚尿流，甭提多过瘾了。

吃饭看电视是全家人一天里最难得的聚会。田里忙活的母亲，出外做工的父亲，还有我们几个读书的姐妹弟，一顿晚饭时光传递的亲情里那种温暖和幸福，真的太温馨了。等到片尾曲响起，晚饭也结束了，母亲的大嗓门一催促，我们不得不乖乖回到小房间里各自做起作业。我那时候特别希望变成大姐，早早地辍学在家帮父母干活贴补我们的学费，不用天天背着沉重的书本来回于学校和家里，也可以不用做那个恼人的数学题，更不会有父母亲时不时呵斥我们安静学习的唠叨声，不需时时刻刻活在父母监督的眼皮子底下。

小孩子盼望长大，每次被大人训斥“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时候，心里是不服气的：“你们没有读过书，怎么会知道读书对于我们来说多辛苦呢，一天那么多课枯燥无味，每天都是。”现在想想，那时真的太作了，对于不爱数理化的疯丫头来说，课外阅读的世界才是真正的天堂……

日子在平凡的世界里循环往复。我们慢慢长大，父母的双鬓也在慢慢发白。爷爷本来矫健的身体也在奶奶老去后的日子里开始步履蹒跚。热闹的大家庭因为我们读书环境的改变而渐渐安静。家族里的堂哥堂姐们有的去了城市里读书，有的毕业参加了工作，做生意的也把家安在了外面，叔叔在村头盖了新房子也搬走了。一片偌大的老房子，居然只剩下我们一家和爷爷。父母那时候在镇上开了饭馆，也很少回来住。我已经毕业在城市里找到了工作，有时候偶尔回来住，那是爷爷最开心的时光。

回去的第一件事是去看望他。一看到我回来，他高兴的把我拉到房门外，两个人手拉手转圈圈，看看我是胖了还是瘦了，然后开心到脸上的褶子都弯了：“好好好，没瘦，没瘦，变漂亮了!”惹得我心花怒放，怎么有可爱又嘴甜的老人呢!

爷爷最疼我。每次我回去，总是做点好吃的给我开小灶，房间的桌子上总有一个罐子装着糖果饼干，我回去时就急不可耐地塞我手里让我吃。每每那个时候我很心酸，想掉眼泪。可怜的爷爷，太寂寞，太需要人陪了。偶尔回来看他一次对我们来说稀松平常，对于他却好像是过年过节一样开心，看上去像一个容易知足的小孩，因为有了大人的陪伴就可以喜笑颜开，从来不会怪罪我们把他冷落在家。

有时候工作结束赶回家已经很晚了，夜晚的农村很早睡，安静的只有狗叫声。我回去了还是要先去看看他老人家，好几次都是黑白的电视机频道已经停了，屏幕上晃着花白的雪花，爷爷斜躺着已经睡着。一个老人的房间写满了落寞和凄凉，他不说他孤独，可是你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是一种无奈的清欢……

每次跟爷爷说：“给我唱首歌吧？”，他总会自豪地清清嗓子，，然后开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我可以感受到他喉咙里爆发出来的激情澎湃，年轻时候的爷爷应该也有很美好的梦想吧，这梦想不会因为岁月的动荡消磨殆尽，因为美好的东西一直都可以藏在心底，每次开心时那种激情就会从喉咙里跑出来，感染身边听到的人，这种无形的力量很神奇。

后来爷爷开始身体不便了，他不再下地走动，高血压和风湿病让他变成了一个需要被人照顾的病人。父亲和他的几个兄弟协商好，一家轮流照顾爷爷一星期，伺候他吃喝拉撒睡。人在这个时候应该是最无奈的吧，当你老去需要儿女们扶伺，你应该希望一睁眼就看到身旁有人陪着，你就可以安心的继续沉睡。可是日复一日，你行动不便了，你的自理能力已经消失，剩一个灵魂在身体里苟延残喘，只等待死亡随时带走你，这种感觉又很糟心……我知道床上的爷爷就是这种心情，他没有告诉我，可是我就是懂，而且心疼。

有一天我打电话回去给父亲询问爷爷病情，他告诉我这星期周末有空就回去看望爷爷，他的时日不多了。隔着电话，我眼泪就下来了，可亲又可敬的爷爷啊 ，老天怎么就舍得带走他呢？周末一到我就往家赶，我看到爷爷躺在房间的躺椅上，小腿上下被他抓的皮破血流，伤痕累累。也许常年吃药引起的副作用吧导致皮肤瘙痒难忍，这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啊。可怜的爷爷，时光仿佛是个坏东西，把他折腾的惨不忍睹。

大伯母在房门外乘凉，这星期轮到她照顾。我站在爷爷面前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端详着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我很清楚，我可以陪他的时刻已经了进入倒计时。那个平时会撒娇的身体倍棒的老小孩已经找不到了，我看着他消瘦的脸庞，满脸的皱纹，花白的头发，憎恨岁月对他无情的摧残。过了一会，爷爷睁开眼，看到是我，眼睛一下就亮了，然后用手拉住我，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像小孩子受了委屈一样无助，他叫着我的小名:“明啊，爷爷不行了，爷爷要走了。爷爷舍不得你，爷爷还不想死啊！”我也跟着泪流满面，我难过地跪在他面前，头枕在他的大腿上，我很心痛，没有人知道我那时候的心多疼，我多希望可以由我来代替爷爷承受他的病痛折磨，祈祷上天不要对我的爷爷那么残忍，可以看在他对生命如此眷恋而多给他一些时日……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只能陪着他，在他有限的日子里陪着他度过最后的时光。

那一周的周六晚上，爷爷还是走了。我听到大伯母隔着窗户在叫我，我开着电吹风吹着头发。我赶快跑过去，爷爷已经走了，我抓住他带着余温的手难过地大声哭喊，我觉得他是在逗着我玩的吧，他可能会忽然睁开眼然后哈哈一笑说吓到我了。可是他不，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安详的静静地躺着，就好像他只是睡着了，天亮了就会醒来一般。我知道，他是去陪奶奶了。

这个仁爱慈祥的老人家，一生平凡儿孙满堂，平静从容地离开也是一种最大的知足吧？我们一生匆忙，闲适太少，几人又能如此心无旁骛地安然老去呢？谢谢爷爷，用他仁慈宽爱的言行，教会我感恩随喜。他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我什么都感应得到。他留恋尘世，珍爱生命，他用他平凡的一生影响他的儿孙，告诉我岁月静好，教会我知足常乐，让我勇于面对生活带来的折难苦痛，他希望不管世界如何对我，都要珍惜活着的美好，用自己的翅膀自由飞翔。

现在我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你，可是你一直都在我的心里，在我彷徨无助想放弃的时候，仿佛看见你又对着我笑，脸上的皱纹层层舒展开来，活着真好，想起你真好。我在故乡以外的远方，你在我的回忆里，远方就一点也不远，你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你已经成了天上的一颗星，不管我走多远，都在你爱我的眼神里。嗯，爷爷，我也爱你。

回忆是种病，这种病无药可医，它懂我的思乡情，它解我的思乡愁。它时时提醒我，离家再远、再久也别忘了故乡的云，故乡的路，故乡的亲人，故乡的一草一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