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风雅”二字的最初认知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初读《红楼梦》。
在笔者看来,书中“将风雅进行到底”的人物并非宝黛钗湘,也并非元迎探惜,而是荣宁两府最高领导人贾母。
细数这位硕果仅存的老祖宗曾发表过的著名见解,诸如见黛玉住处潇湘馆的绿色窗纱颜色不翠,但见院子里满目绿竹,便命人换上银红色的上等窗纱软烟罗;嫌宝钗闺房雪洞一般过于素净,在考虑宝钗性喜素雅的基础上,吩咐大丫鬟鸳鸯拿来己用的石头盆景、纱桌屏、墨烟冻石鼎置于案上,又用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替换掉宝钗的青纱帐幔;野鸡崽子汤下肚虽然舒服,但咸津津的炸野鸡配粥吃更有味;饭后在妙玉修行暂居的栊翠庵吃茶,专门强调了一句自己不吃六安茶。
结合前文可知,贾母不吃六安茶的原因也许在于刚刚饭毕,即便消食解腻,老年人的肠胃也受不住容易导致胃寒的绿茶,但实则更大的可能性在于六安茶天然的苦味不为贾母所喜,“松萝香重,六安味苦,而香与松萝同”。
试想,享了一辈子福的老太君从四大家族之一史侯家的大小姐嫁到贾府,几十年后又熬成了人人追捧的老祖宗,即便年轻守寡,一生却始终养尊处优,不爱吃“苦”是必然的。
打小生长于富贵堆的贾母耳濡目染造就了其高雅的品味,这就跟时下那句比较矫情的文案是同一个道理:“所有美貌闻起来都是金钱的味道。”
在当代作家赵柏田所著《极致审美:晚明南方士人风雅录》(原名《南华录:晚明南方士人生活史》)一书中,通过毕生醉心于古物收藏的项元汴、因脂砚而名噪一时的江南名伎薛素素、“终为水云心”的戏曲大家汤显祖、拟把疏狂图一醉的黄九烟、在梦境中编织未来的香料制造商董若雨、将生命的真谛寄托于水墨丹青的陈洪绶、将小情小爱最终升华为国仇家恨的秦淮名妓柳如是、将有限的生命寄情于无限的山水园林中的诗人伉俪祁彪佳、商景兰等活跃于江南士林的诸多人物,生动而细致地串联起一部清风朗月般的晚明江南鉴藏小史……
熟悉赵柏田研究方向与写作风格的读者自是很容易随着他的笔调沉浸其中。在他的书中,所选文献资料严谨翔实,属学术一派,笔力轻松愉悦,又堪称闲适一派。貌似浅浅一笔,却经得起推敲,得益于根正苗红的史料,既有来历,又有出处。
作为一名香料爱好者,最难忘书中关于“芳香年代的伪风雅史”这一章节,净手焚香,雅趣非常。
自北宋至晚明,品香、点茶、插花、挂画历来被雅称为“四般闲事”。焚香与品茗,是古人雅致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仪式。
尤其晚明时期,无论演义小说、戏曲弹词,还是文人诗词、丹青画作,但凡有茶事的章节,必定少不了焚香的情趣,为当时江南士人的生活平添一缕沁人心脾的芳香。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800年前,或许元好问不会想到,其后不久的晚明有一位名为汤显祖的进士会因仕途上的不顺愤而弃官归里。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时运不齐,命途多舛的汤显祖此后创作了中国戏曲史上最为人熟知的《牡丹亭》,太守之女杜丽娘与寒门书生柳梦梅生死相随的爱情感动了那个时代无数痴男怨女。
这其中,钱塘名士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的轶事广受赞誉,同时却也在当时的江南士林引发了轩然大波。
在笔者看来,一个先后迎娶了三位才女的男人无论放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第一位妻子只能称之为未婚妻,由于醉心于《牡丹亭》批注而在婚前抑郁而终),其后二妻矢志不渝继承了“前辈”遗志,为这部“致命”之书做批注进行到底,并在第三任妻子手中集中整理刊印。
但是,我们不应该忽略这样一个事实,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时代,一个男人毕生能够迎娶一位才女已是难得,何况三位,还出资为她们出了书,这种行为放在今天也是妥妥的凡尔赛,也难怪会受到时人抨击质疑。
草灰蛇线,伏延千里。有心的读者自会发现,《红楼梦》的影子贯穿全书,无处不在。
各种文献史料中,与江南名伎薛素素一同出现的大概率会是那方不堪盈握、微有胭脂晕及鱼脑纹的脂砚。
它本是薛素素旧物,后辗转流落于时任江南织造的曹寅、清末大臣端方以及近代收藏家张伯驹手中,再其后下落不明。
就是这样一方香艳而颇具传奇色彩的脂砚,因其曲折离奇的经历和《红楼梦》而名声大噪。也许将来有一天,当脂砚再次问世时,会另有一番妙不可言的缘分吧!
在赵柏田笔下,鉴藏家、隐士与其同时代的竞争者们共同构成了晚明江南士林名利场。
他们身上折射出的是一种地地道道的南方气韵,而这种清雅的气韵只存在于水墨江南。
同时,这份铭刻在骨子里的风雅与南方地理、气候、风俗无疑是息息相关的,但更多的却是对于那个年代士人的生活态度和价值取向的诠释。
是以,当我们搞明白了这一点,也就真正读懂了这份独属于江南士人的风雅,读懂了何谓“物比人更长久,是因为时间已让它们成为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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