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天气预报北京即将迎来冬日初雪,不由心中小激动了一下。作为北方人,我每年冬季都在期盼着下雪。
提起雪,首先想到的,是陶庵。
陶庵是张岱的号,少时富贵公子,晚年披发入山,快意一生,了无遗憾。欣羡的,是他曾在大雪三日时乘小舟独往湖心亭,不期亭中遇客,三人对酌,临别才互道明姓。舟子喃喃,以三人为痴,殊不知这三人正是性情中人。崇祯年间,陶庵居西湖,又是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他独往湖心亭看雪。天山云水,上下一白。他其实是喜欢人群的,如粥如沸的热闹。但人群散去,天地大静,一缕凉笛绕一湾残月,三五人静坐静听,其中亦有陶庵。
湖心亭赏雪,风雅之致。他见证了真正的末世,那无限的繁华精致是怎样沦为一场缓缓降临的浩大宿命。他也曾国破家亡流离山野,只剩几本残书与断弦的琴,但他还有梦,还有用秃笔蘸着缺砚写下的字。字迹虽枯淡却依然妩媚,一如当年旧事藏于白头宫女眼角眉梢。这样的人,静与闹都能坦然处之,五十年来终成一梦,痴人说梦,遂有《陶庵梦忆》。
他将所失去的一切,权当未曾拥有过。无怨愤,无哀伤。
能与之相媲美的,也就只有妙玉了。洁若青莲摇月影,餐风饮露凝霜。《红楼梦》里,讲究用雪水烹茶。宝玉《冬夜即景》诗曰:“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蠲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天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冷眼阅世之人,一旦认真起来,便倔强到底,风雅无双。白雪与梅香烹出的茶汤,实在令人雅韵欲流,悠然神往。我能想到的美好,便是冬日晴雪,天地之间一片纯白,唯有妙玉的栊翠庵前树梅红如胭脂。烤鹿肉、作联句、赏雪景,琉璃世界风华绝代。烹茶煮雪自寒凉。风雅源于心底,不是只凭复制器具场景所能成就。远处,她不喜不悲不忧不惧,俨然一座神像。
东晋名士王子猷也称得上率真随性了,雪夜睡不着觉,忽然忆起剡溪的老朋友戴逵。立即乘船前往戴逵家中,“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是雪夜才能成就的高蹈出世、放达超脱。
最爱的印象派画家莫奈也有幅雪景图特别喜欢。雪后初霁,白雾迷熙,朝晖栩栩,茫茫天地。喜鹊、房屋、阳光、树木、围栏,一切都那么和谐而有生趣。纯粹就是最简单的通透,资彩也未必要多色复调。都说从印象派开始,绘画不再承载道德说教的任务,而只是带人单纯地享受来自周遭视觉景象的快乐。这些年之所以钟爱他,也许是因为在看他的画时身心是完全放松的,不用仔细考虑猜想他到底要表达什么,只是认真去看就好。的确,眼光越是单纯,获得的快乐便越多。
去年冬天,美东连续多场暴雪,又值期中期末考试周,天天把自己裹成粽子泡图书馆。那时,和淘淘一起被一部叫《来自星星的你》的韩剧迷住,这是急迫紧张的考试周唯一的安慰。剧里的初雪画面尤其迷人,女主轻轻说了句“初雪来了啊”,回眸时清纯可人。初雪时,“任何谎言都值得被原谅”。那么什么不开心的都要忘记。做人,本来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嘛。
我也不会忘记去年冬天去纽约赶一场面试,面完两轮后身心俱疲,身上的现金都已经花光,强撑着在雪中走了20多条街,肚子饿得不行。经过一家冒着热气的热狗摊,不自觉的站了好几分钟。打算忍着回车站时,旁边一位路人为我付了钱。吃到热狗的那一刻,真是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后来,不管身边的朋友如何嫌弃它交通如何拥堵生活节奏如何快房价如何高还有些不安全,在我心中,这都是一座温情的城市。
当然,有时现实并非那么梦幻,比如在乎的人远在千里之外,感受不到此岸的喧哗与寂寥。我和马克西先生异地异国的时候,他常常说:“今天好冷,你要是在身边就好了。”那时美国一下雪,我便会拍很多雪景照发给他,让他知道我恨快乐,然后向他保证明年就可以在一起看雪吃火锅了。此间拂草如连蝶,落树似飞花。虽没了妙玉煮茶烹梅雪的闲情逸致,却也祈盼雪日温酒夜读时,尚有手炉可暖手,话语可暖心。经历着“夜深知雪中,时闻折竹声”,又盼望着“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今年春节后从家乡返京,我们也正式结束了异地。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窗外有晶莹的雪窗花,地面也积了薄薄一层小雪,十分开心。回头看马克西先生笑着说:“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去领证吧。”于是领完又回到他表白的故宫踏雪散步,回味当时在一起的点滴。我愿相信,这样一直牵手走下去,就会相伴到白头。
雪泥鸿爪,虽然是一种宿命,但还是希望雪之清冷,可衬出人心温暖。
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白茫茫大静之中无比热闹红火的戏。
曲中人不散,江上数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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