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头高,七点钟了也不往下落。他的眼睛被刺得睁不开,阳光跟刀子似的,翻开眼皮就往里头抹。脖子周围一圈汗,结成水珠慢慢往下淌。他觉得很痒,像有苍蝇在爬。用手蹭,湿漉漉的,有些滑,伴着下巴的蛰痛感,指甲缝积起一层泥。
脑子里都是水,水被太阳晒着,晒得滚开。他闭着眼,但还能看见家里的表。挂在墙上的表,被父亲一拳杵得粉碎。表盘里有装饰用的豆子,绿豆、红豆、黑豆、黄豆。在客厅里的时候,他觉得下了一场豆子雨。他认为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于是仍然直直地站在太阳地里,算是自我惩罚。
2.
《林冲风雪山神庙》(仿刘震云)
小林他爹原是解放军武术总教练。同在军区教武,老彭专教铁布衫,老孔专教一阳指。小林他爹教的不是铁布衫,也不是一阳指,教的是个气功。按小林的话说,他爹林冲教的是个虚架势。别人的气功能夺子弹、断钢筷,小林他爹的气功不能,不是不能,是小林他爹不教。也不是不教,按小林的话说,是他爹压根不会。
小林他爹原是教气功,后来被分到黑龙江草料场看管草料。小林他爹是自己申请去的,也不是申请去的,按他的话说,是个迫不得已。
小林他爹任总教练时,认识了卖散酒的李小二。李小二卖的是高度散酒。有人来打,扔下硬币,他就使一碗舀,不看,舀多少是多少,绝不再舀,等回家一约,分量正好。李小二家在东京,生意也在东京。街面上谁都认识卖散酒的李小二,卖散酒的李小二也认识街面上的生意人。但他独独不认识东京城管队长王小二。队长王小二也是个东京人士,他打过一回酒,偏过头就跟人笑:
“这打酒的,分量准不够!”
旁人都乐,王小二也乐。旁人乐的不是卖酒的栽在城管手上,而是乐的王小二竟不认识一舀一个准的李小二;王小二乐,乐的是这卖酒的王八蛋自己现了眼。回到家,王小二拿秤称,不多不少,三两白酒。王小二有点生气。生气不是因为酒正好,而是众人笑时,李小二也笑;众人笑王小二管不着,李小二笑就是笑他街面上丢了人。王小二这气本生得不大,却因为喝了三两白酒,跟着血压一起大了。气一大,王小二坐不住了,拎着执法棍找到了西街的李小二。
小林他爹正站那买酒呢,按小林的话说,一只脚搭着另一只脚上,准是他爹林冲。王小二一脚踹翻了李小二的三轮车,白酒汤汤水水淋了一地。
李小二:“干啥?”
王小二:“酒分量少了。”
李小二:“不可能。”
王小二:“少了,就是少了。”
小林他爹后来在黑龙江的一个暴雪天气与李小二相见,回忆起那天的场面:
“咱那一巴掌还是值。气功,教了多少年,就用这一次。”
李小二听完以后就哭了:
“哥。”
又说:
“你图个啥呀?”
小林他爹摆摆手:
“跟我儿子说,他却不信。”说罢叹口气。
王小二让林冲打个鼻青脸肿,跑了。林冲不知道这王小二乃是东京市委书记的侄儿。
就这一巴掌,半年之后,林冲得以在黑龙江再次遇见李小二。
“哥,喝完了吗?”
林冲:“喝完了。”
李小二:“哥,我看一个像大王八的人来过店里。”
林冲一惊,问:“谁?”
李小二:“王小二。”
林冲:“他还跟我过不去。”
李小二:“哥,你小心些。”
林冲紧紧羽绒服:“走了。”
到了草料场,林冲愣了。原来寒冬天气,彤云滚滚,雪花如碗,把居身的泥坯房子压垮了。
小林他爹原是个解放军的武术总教练,教的是气功。后来一场大雪,阴差阳错,他爹便上了山,做了匪。小林落了个“匪子”的绰号,后来一直恨他爹。
林冲提了两扇巴掌,藏在衣服口袋里,往不远处一处庙里走去。那雪纷纷扬扬,势头愈来愈猛。
林冲在黑灯瞎火的庙里,喝了半壶李小二送的酒,眼泪淌下来了:
“儿子不信我会气功。”
“以为我真是犯了纪律,分到这里来了。”
又恨恨地说:
“哪知我是为了他们娘俩?”
眼泪止不住。
后来春天到了。黑龙江迎来了丰收的一年。
小林他爹之前看管的草料场,让雪压塌之后也没重建,所以人们可以毫无遮拦地望见那座大山。小林他爹就是踏着一尺多深的雪爬上的这座山,做了匪。
小林他爹原是个教练,教的是气功,一辈子只用过两回。第二回,直拍死了城管队长王小二。
小林一直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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