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天問
此人名叫柯青,是市里一所中学的教师,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后,全市老师都被當作有問題的審查,關進了个学习班。這地方原是所中學和附屬小學,所有的課室桌椅都清空,老師全部席地而睡,一般不許外出,教師間要相互揭發批判,相互鬥爭。於是,幾乎每個人都要去揭發別人,否則,是革命態度問題,是階級覺悟問題。所有的牆上都貼滿了大字報,課室的𥦬與𥦬對方都拉起绳子掛上大字報……可以貼可以掛的地方都貼上掛上,有的牆貼了幾層。一進去,那氛圍幾乎叫人窒息和恐懼。什么是革命轰轰烈烈,什么是大批判排山倒海,體現得淋漓盡致,堪稱人的思想絞肉機。
不论白天黑夜,老師們不断的学习社論著作,結合現實人的思想批判,自我檢討,從小時候偷摘水果到工作時曾看過的小說都歸到資產階級思想。
大家為了自己生存,同事之間扯破臉,困獸之鬥,互相揭发,互相批判,互相攻訐,用上人間最卑污的语言,最阴险的算计,最恶毒的手段......终于有的跳井,有的上吊,柯青却疯着出来了。
柯老师大學剛畢業不久,年轻有为,教学认真负责,思想活跃,平时喜欢写作和拉小提琴,“文革”开始,他投稿市里文學刋物里的文章就成了攻击“三面红旗”的罪证,他拉小提琴更是成为宣揚资产阶级情调的工具,因為他是香港回來的華僑,更成了里通外國的間谍,一時間成了不可多得的眾矢之的。
他有口难辩,冤屈难伸,只能不断自我检讨,自我阉割,自我抵毁。但革命者们却乘胜追击,“宜將乘勇追穷寇”,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的邏輯一直推論下去,非要把他打翻在地,再踩上一支脚。
使他更难于忍受的是,一個他班里長得標緻的女学生叫陳思齐,也懷疑跟他有關係,有人揭舉诬告说是与他发生关系,柯青想:这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调查就调查,没想到:调查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要求单独审问思齐。这人是负责这个学习班的市政府教科委的袁主仼,早就听说思齐是个美女,觊覦着她,想占有她,他利用權力以查案审问之名,單獨把思齊叫到他的房間,要求示范过程,硬是把思齐强奸了,并无耻的恐懗警告她,不许报警,否则她和老师二人將一起坐监。那年代,公安、檢察院、法院都幾乎癱瘓了,誰掌管權力,就算為非作歹都難撼動他。
陳思齐父亲是右派,属四类分子,也不敢报警。袁主任更是倒打一耙,在學習班的大會上公開誣告是柯青強奸了陳思齊,要准備逮捕他。
忍無可忍,他终于崩溃了,疯颠了......
终日胡言乱语,神情恍惚,捡垃圾吃,睡路边,躺公園。拉去疯人院一段时间,出来又是这样。口里不时念着:“冥昭普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有些人知道,他念的是屈原的天问,见他念着念着,仿佛忧心愁惨,茫然失落。
街道办事处和警察也已经看惯了,早已当成看不见,任由着他去了,反正他也没影响社会治安。
袁主任個子粗大如猿人般醜陋的北方人,稜角四突,聲線粗獷,做事心狠手辣,老師們都非常懼怕他。背地里都稱他:猿人。
陳思齊遭袁主任强暴后,躲在家里哭了几个月,自己前途、貞操、學業、命運都遭這猿人毀了,本想自殺一了百了,但想着父母只有一個女兒,也都老了,将来没人送终,也就不敢。
后来又听说柯老师也因她給逼疯了,同为天涯沦落人,他比她更加无助。于是,嚥下了泪水,夜晚偷偷出来看望柯老師,见他饿了,有时带点东西给他吃,天气冷了,拿个被子给他盖。人们看见,总用奇异和卑视的眼光看着她,评头评足,闲人总也说:“狐狸精,俩人肯定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现在还这么亲热。”。
陳思齐掩着悲痛,也赖得向旁人解释,覚得反正清者自清,只向爸妈解釋说:“他是我们的好老师,我尊重他,之前在学校,他从没因我是四类份子子女而歧视我,现在他遇难了,我不忍心不理他,何况,我最清楚,他是受冤屈的,尊师重道,是你们长辈教我要这样做的。”父母相信自己的女儿,听了这番话,也觉得对,他们理解女儿的心意,就随她去了。
有一天,陳思齐在公園里找到柯青,给了一碗他最喜欢吃的“窩边糊”,凄凉的告诉他说;“柯老师,我再不能来看你了,我们全家都要被“上山下乡”去了,此一去,山重水远,你自己要多保重。”柯青那呆滞的眼神直直的望着她,没说一句话,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思齐一家被下放安置到一个山区里,父母年纪都較大,因从没干过农活,思齐成了家里主要劳动力,起早摸黑拼命的干,她手巧心灵,样样农活都很快的上了手。收工后还要顾及自留地、养猪、割柴火.....母亲身体不好,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家务事。没多久,思齐已经象一个农村妇女了:常卷着裤管上黏着泥巴,晒黑的脸,蓬乱的头发,手上脚上常有幹活留下的伤痕。
可苦难并没有夺去思齐的美丽,她仍是美女一个,水灵灵的眼睛,端庄优雅的五官,矫健的身姿,温良的性格,不经意间总散发着青春魅力,任何见到她的男人都难不被他吸引。这也成了一件危险的事,一些场合里她总要左閃右避那些揩油的好色之徒,特别是一些村干部,总借故靠近,想找一些便宜。
她总在精神痛苦和身体劳累中苦苦挣扎,越来越觉得无法承受而心灰意冷。断了学业,没有希望,没有前途,生活似激流中一只快要沉没的船,生命似秋天仍掛在樹梢上將落的葉。想起柯老師常讀的「天問」詩句:"天命反側,何罰何佑?......”更覺悲凉,為什麼自己降臨在一個「四類分子」家庭?為什麼別的「知青」可以調回城里,自己就不行?為什麼入黨、參軍、提干⋯⋯所有的好事,她都被拒之門外。她总不忿的向天詰问,得到只能是自己命不好的答案……在父母都睡了的黑夜,她常独自傷心的哭泣。
哭又有什麼用!所有遇到的問題和困難越來越嚴重,越来越危机。有次父親病了,在山里缺醫少藥的,自己又沒能力背着父親下山去看醫生,急得團團轉,最後只好央求隊里拖拉機手阿里幫忙,這阿里倒是很勤快就來幫着抬著父親上了拖拉機送到公社醫院。從那以後,那阿里也很殷勤,家里有事常來幫忙,有時也給家里添点柴火,帶點茶葉、水果的。父母也慢慢喜歡這小伙子,因為在這山里,要找個人幫手,確實很難。
思齊起先總也迴避着,后來看父母也喜歡他了,雖然誰也沒有提起,但心裡總是矛盾著,心里很不甘:就我城里讀書的姑娘,嫁給一個沒什麼文化的農村人,是否犯賤了......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常在他脑海里浮现,柯老师,他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有時又心想;我又能怎麼樣呢?一個無權、無勢、無地位、無关系的被遭踏过的女人,命運攥在別人家的手里,反正一辈子也逃不出這山裡了,只要還是「四類分子」子女,永遠也沒有出路⋯⋯唉!死活也只有這條路了,就豁出去,嫁了吧!家里也不用過得這麼艱難、凄凉。
也下鄉四五年了,思齊終於含淚嫁給了阿里,说不上什么感情,家里有个男人帮着就好。嫁時兩人商量好,男方入贅女方,男方父母也同意;哪裡能找一個這樣好的媳婦,真是山里飛來金鳳凰。
婚后,思齊也到山里小學教書,畢竟阿里大伯是村書記,算是有个照应。一年后思齊也生了個胖娃娃。
有一天,她正在上課,忽然發現破烂的教室門口站着一個人:西裝革履,儒雅俊俏。她覺得很些懵,揉了揉眼,定神一看;“柯老师!”她几乎是惊叫。学生们都诧异的望着他们。她真不知是哭还是笑好,快紧跑过去紧紧拉着他的手,觉得好似童话魔幻,唉呀,柯青已变成了另一个人了!
自从柯青疯了以后,也与香港的父母親断了联系,一年后母亲急了,自己跑来找,才发现儿子疯了。母亲在痛心之余,赶紧向有关部门申请儿子回香港治疗事宜。当年他们送儿子到国内上学,就想让他多些认识祖国,将来报效祖国。没想到儿子竟在“文革”中沦落到這田地。只能赶紧申请把他带回香港治疗。公安外事部门也很快就批准了,因他已成为这城市的累赘,影响环境卫生,破坏了这城市形象。
柯青到了香港之后换了环境和父母悉心照料与醫生治疗,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并找到了一份投资银行的工作,他聪明能干,工作勤奋,很快就晋升为部门经理。
当他恢复记忆后,第一个想到就是陳思齐,他觉得这辈子亏欠她太多了,也因为他的缘故,使她遭受了太多的苦难和不公。她太善良、太真诚、大可爱了,心想;如果找到她,就向她求婚。他几乎朝思暮想,四处打探她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有个以前的学生才告诉他:思齐全家下乡到一个偏遠的山村了。他赶紧把部门的工作做了安排后,就风尘扑扑不逺千里到这里找她了。
他特地去城里买了一束玫瑰花,几经波折和艰辛才上了山找到这里。一种紧张的情绪忽的使他血管扩张,他抑着激動的神情,轻轻拂了拂皮鞋上的灰尘,整了整西装,捋顺了头发,快到课室时,他听到思齐那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心似鹿撞,几乎不敢大声喘气,躡足走近。
这世故之变,使二人都稳重成熟了许多,一对古典韵味的丹凤眼,对视着一对清澈温情时尚的眼,他们手拉着手,开心的笑着、倾情的凝視着,眼睛里闪動着泪花。
“像梦一样,没想到,老师我们又见面了。”思齐感慨的说,这是她第一次不顾羞涩握着柯青手,这才感觉到他那青春、温柔、体贴的魅力,握住几乎不想放开。
“思齐,我来是想带你走的,請你让我来偿还我为你带来的苦难,让我来一辈子照顾你。”柯青如痴如醉的望着她,真诚的说着,并送上了玫瑰。
思齐一怔,心忽的沉了下去,象失落茫然的孩子,这事太突然了,她不敢相信,生活中竟有如此童话故事,也太令人无法想象,也太令人揪心了。望着他的热情真诚期望的眼睛,只好歉意的说;“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接受过这么昂贵的一束玫瑰,谢谢你!”她覚得很難将这残酷的事实说出口,这会严重的伤了他的心,使他希望幻灭,但又必须说,否则误解会更深;“柯老师,很抱歉!......已经沧海桑田,我们已經都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我己经有了个孩子。”思齐咽泣着说。
“什么?你说什么!”柯青睁大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异的望着她,情绪失落的跌到谷底。“你不是说真的吧⋯⋯”他疑惑的、懾懾的疑问。
“是真的,老师,我的情况糟透了,你不明白。”思齐沉重的低下了头,眼泪顺着面颊流下。
柯青这時仿佛从头到脚被浇下了一盆凉水,心里那种自责、懊悔、痛苦......塞满了整个心口,想着;能早些来就好,如今大錯已鋳,我做什么填补都没意义。
“冤孽情债啊!我朝思暮想的计划都幻灭了......那能有什么迴旋转余地吗?或者我能帮你做什么吗?为你我什么事都願意去做。”柯青望着思齐那伤心郁抑的眼睛。
“我們已成了兩個世界的人了,我下了地獄,你上了天堂。你已經幫不了我什麼忙,将来的日子我能应付,谢谢你!”
柯青愁容满面,昂首呼叹“天啊!为什么到現在才让我们重遇?”他心里感到悲凉凄酸,停了一阵,说;“思齐,如果不能報答你,我這一輩子將也不得安寧,也沒有什麼幸福可言……雖然,你的災難不全是我造成,但有些是因為我的緣故,至少,你也給我一個恕罪的機會。"柯青覺得是自己的罪過,內疚得說話都帶有哭聲。
"老師,別難過,不關你的事,是我的命不好,生在錯誤的時間和地點,你我都無法去抗拒、去迴避。我早已想好了,你也別自責,別難過,有你这么关心,千里超超来看我,我己经很满足了。”思齊看柯青那麼難受,反而開解他。
“你能讓我做出些補償嗎?只要你想得到的。”柯青诚恳的望着她。
思齐想了想,回头看那破烂的教室,和那帮衣裳不整,天真活泼的学生,一种女人怜悯的灵性跃上脸上,说;“有一点我倒想你帮,你看我们学校,三个不同班级的学生挤在一起上课,课桌椅都没张象样的。這课室是临时谷仓,连个门框窗框都没有。你如果能帮我们建几个课室,那是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沒有,能帮我们买几张课桌椅也好,我代表这些穷孩子谢谢你。"思齐一下子把她藏在心里许久的愿望都说出来。
“好!我全部答应你。”柯青爽快的答应了。
这时,思齐一直以来挂心和担忧的问题一下子全得到解决,心灵有如干枯龟裂的田里灌满了水,充满了生机和期望,她第一次不理智的不管一切的,紧紧的拥抱着柯青。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细胞都激荡着,伏在他耳边轻轻呢喃着说;“从没这样开心过,柯老师,这是为我,也是为这些孩子们,感谢你!”
柯青也紧紧拥抱抱着她悄声说;“求你好好照顾自己,永远也别放丢,有什么困难都来找我,我永远爱着你。”
山風轻轻拂着这对恋人的脸庞,课室旁一棵盛开的梨花,把白色的花瓣轻轻的撒在他俩身上。
俩人站在梨树下,望着遠处山峦叠嶂,纯凈无塵,附近的小山头桃花、李花、油桐花正开得热闹,落红飞舞。田里的秧苗在轻风里変幻着绒绒的青绿色的图案。
柯青感叹道;“是春天了,我们的遭遇和国家的灾难重叠,曾经冬日的严酷压抑的生命,今日要焕发出绚烂的色彩。”
“柯老师,听说眀年恢复高考,我准备参加。”思齐高兴的告诉柯青。
俩人肩并肩,散步在盛开的桃花林间。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需要什么资料告诉我。并预祝你考获好成绩。哦!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自我病痊愈之后,我就从香港三番五次,想方设法向市政府领导控告市科教袁主任强奸你的罪行,市公安局也已回复了,调查案件事实证据确凿,已经把那傢伙逮捕了。”
“是啊!难怪之前有市公安到这𥚃问我这件事,錄了口供,我也如实地告诉了他们,我还在纳闷着,没想到真是恶有恶报。”
“天佑善人,因果不虚,我同时要求政府因你受了无故迫害,因此必须補偿你的损失,让你们全家回城里。政府说会考虑我的建议。”
“真好!谢谢你,柯老师。”
“不!思齐,我非常感激你在我危难时帮助了我,否则,我早就困死在路边了。”
“人生总有些无法挽回的遗憾,触摸不到的梦想,没想到我们之间的故事会这么凄美悱惻。”思齐若有所思。
“上天这样的安排,肯定有他的美意,現在我们还无法猜测。过去了的只能过去,不能拥有的,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一切已经有了好的开端,否极泰来,我希望我们彼此结局都会是美好的,我们就等待吧!”柯青充满着希冀.......
东风的跫音,惊响了這片曾经沉睡的土地,春天的阳光已经普照了山川河谷,鸟儿温婉的鸣啾着,花舞蹁跹,熬过严冬的生命各自煥发出异彩。
......一年后,山村的学校也順利建成了,孩子们都能在舒适的环境中学习,思齐全家调回了城里,她参加了髙考,并順利的被一所大学录取了。柯青也与公司老板的女儿结婚了,过上了美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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