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准备下山了。
那山,形同月牙,把他劈成了两个王者:大王和小王。大王下山之前,被人们唤作小王。小王下山之后,被人们唤作大王。与扑克牌不同的是,大王和小王,不一不异。
小王,生下来就一副蔫不唧溜的样儿,如同一根枯木头,总也不见龙吟。这使得熟悉他的人,分外着急。不熟悉他的,则莫测其深,更不知其所以然者。
小王的这点蔫不唧儿的劲头,倒与兵家的“能而示之以不能,用而示之以不用”的诡道思想颇为契合。以至于他那婆娘,竟也无从下口——诅咒——无处凑泊的吐沫星子,最多只是化作光晕温柔地环绕着他,却总也不能伤他分毫。以至于,那可怜的婆娘只好对着树洞子发她的牢骚,在光阴的旅行中,无可逆转地,变老。
四处散落的邻里乡亲们,没有谁还记得他的名字,能喊出他的名字。若不是因为他偶尔还能记起那个叫王婆的女人,小王也几乎忘掉自己的姓氏了。得亏小王还有这个婆娘傍着!若连王婆也无,小王就是个标准的无名人氏。啧啧,一个鳏鳏独夫,辗转反侧,寤寐着寻求那了不可得的窈窕淑女,该是多么哀愁啊!
小王四下里望了望,发现其它的山头,在云雾里时隐时现:看它的时候就出现,不看的时候又隐没。显而易见的是,小王身上的虱子也望见了那些个山头:咬小王的时候就存在,不咬小王的时候就虚无。
小王,把存在于衣褶里的小王,一个个揪拿出来,摆在山墙外边光亮如镜的磨盘上,任它们一会儿爬出一字形,一会儿爬出人字形。小王看着那些存在,陷入了迷思,“若它们能引吭高歌化做鸿雁,替我去翻山越岭,该多好啊!”
“下山去!到远方去!”,王婆的余音,绕过小王的鼻梁,再次于耳畔轰然炸响,凌厉如苍鹰之爪,把小王从存在之晕眩中提溜出来。
小王定住睛目,觑着面前的,比自己更为亘古的存在。嚯,好乖乖。两条道儿,一条道阻,一条道长,一条道阻且长。都说条条条大路通着罗马,罗马岂非系于足下?小王弃了远道,朝着足下之万丈深渊,跳将下去。
噗通!小王落入水中,有鱼的姿态。旋涡一时退避开来,把他推上了河岸。显然,冰凉的河水缺乏忍辱负重的品格,对大王这个异物比较反胃,不肯让他胖起来。
“我勒个去,这都不死”,大王于疑惧和慌乱中,挑出一块嶙峋的石头,拿裤腰带往腰间一系,重新整理了发型,再次潜入深深水底。绿水,再次把他拨到岸上。
刚才的那块石头,流着鳄鱼的眼泪,游走了。岸边的石头,硌的人生疼。大王,终于打起了冷的摆子,像是要把伏藏于身体的疼痛,尽数抖擞出去。
伪装于河里的浮木,此刻也向岸边簇拥过来。大王,真想挖一个洞穴,把自己就地掩埋。哪怕,埋头也可以。
可那河滩的乱石,纹丝着不动,还格外的端严,分明在说:“你是你自己的,与我无关!”
就连先前装作浮木的鳄鱼,亦裂开大嘴,哂笑起大王来。大王,抿起自己的小嘴之一角,把哂笑丢还回去。
“其实,闭眼也不错”,有那么一瞬间,大王几乎动摇了。觉得自己是这大地的鼓包,一个瘊子,一段赘述,一个多余的人——自己与他人、他物,莫不是被硬生生的甩出,沦为一个个孤窘之存在。而这些个体,无不在言说,又仿佛无言可说:有的,总是一再的碰撞,试图把自己和他者融合为一个;有的,保持着沉默,孤窘直露,毫不在意;有的,大王也不知道。
大王索性曲肱而枕,一边晾晒着他的太阳,一边毫无目的地,冲着天空吐着烟圈。大王的眼睛,则不停的在天空中搜寻着某种启示。直到等待的困乏了,也没有等到那传说中的混沌效应之翩然降临。
饥饿倒是先降临了。大王直腾腾趟进河里,打脚丫下面摸出三条鱼来,烤着吃,借此积蓄着爬向对面绝壁的力气。这山崖真高,只见它腰间披拂着无边的绿色帘幕,无边的藤条恰似无尽的三千尺的缘愁。随便扯上一条,都能够鞭笞那些异见者。大王不想行不义之举,只想借着它,爬上山顶,一览众山皆小。就在大王快要攀爬到山顶时,藤条断了。大王又幻化成鱼,扑腾到水里。
大王,于岸边无意间挥动起手中的藤蔓,他的脑代不期然混进了远古的图景,“小样儿!当初的女娲娘娘,不就是这样么,藤条随意一挥,挥出如今这么许多小人儿!”
如今,这许多的人儿,重复着大王的动作,藤条就一个劲儿地断,眼前就一个劲儿丁冬丁冬响。藤条长了又断,断了又长。丁冬丁冬的人群,如天空洒落的雨点,扑簌簌的越发跌的欢实。
大王猛然间,咏起慷慨的歌子,向着那些爬行在藤条上的人们致敬,向古猿致敬,向所有在一线爬行的动物致敬,向早已灭绝的居客们致敬。
大王丢掉藤蔓,口中振振有辞,“天空墟土,河汉星海,峰低谷顶,乾坤倒转……破!”,忽剌剌风来雨疾,天空顿作丘土,河岸作辰星高天。
大王已然安住。
斑驳的破碎光影里,静卧着弯曲的林中路,形同一轮弯月。
松柏苍翠而静默,听乌鸫鸟的啭鸣。杨树在这样的季节,狞厉凶悍,像秃鹫一般光突突的——最后的几片羽毛,在铁杆上欲坠。
将坠的,未坠的,已坠的。无哂笑,无吼啸,无悲歌。树与鸟,枝与叶,同质与异质的万有,安住于存在的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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