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策：范雎至秦

秦策：范雎至秦

范雎一封信求得秦昭王接见，在书信里不敢明言的可以当面说了。不过纵横家有纵横家做法，一上来就滔滔不绝陈策，那就不是纵横家了。

  “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

有些书对这句话的解释是：这天在场见到范雎的人（秦昭王和宫中侍从），脸上无不变现出感动的神情。这样的解释实在不合情理。锤子奉劝各位读者，买带白话文翻译的古籍类书籍，千万不要迷信白话翻译。范雎入秦有一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秦国政治的核心地带见秦国政治核心人物。一个人的脸要长成什么样子才能让人第一次见就感动呢？两千年多年前的标准我不知道，按照锤子受时代局限性的眼界认为，能让人第一次见就感动，大概率发生在通过精致包装的“小鲜肉”身上。范雎这时候已经是人到中年的“油腻大叔”，不太可能让人看了一眼就感动。这里的“无不变色易容”应该作“吃惊”“惊恐”解。

当日见到范雎的人，包括秦王，没有一个不吃惊恐惧的。此时的范雎已经破相毁容，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从魏国来到秦国的原因。一千多年后的苏辙，在评论他一生坎坷的哥哥苏轼时说过：“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有才名者，终被才名所累。

范雎还在魏国做公务员时，有一次陪上司中大夫须贾一起出使齐国，在齐国待了几个月，齐王很赏识范雎的辩才，派人赐范雎十金和牛酒。范雎不过是一个低级公务员，却比顶头上司须贾还要出风头。在战国时期，牛称为太牢，是国家最隆重的祭祀时，最高的牺牲祭品。一般人难得吃到一回牛肉，可见齐王对范雎赏赐规格是很高的。这引起了上司须贾的嫉妒，以为范雎出卖了国家机密，才得到这样高的赏赐。回国后，伙同魏国丞相魏齐等人，生生用竹条把范雎打得肋骨折断，牙齿断裂。

能用来作为鞭挞之用的竹条，为了方便抓握，不会很粗。一群人用竹条围殴一个书生，把人打得不成人形，简直可以从惨绝人寰来形容，只不过是出于嫉妒和因嫉妒而罗织的莫须有的罪名。经常看古装剧的朋友大多听过这样一句话：“一刀砍了你太便宜你了”和一些不足以致命，但是让人后悔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东西相比，断头钢刀实在是一种仁慈，围殴范雎的竹条就属于此列。千万不要以为被竹条围殴和一般古装剧里屁股挨板子一样文明。竹条经受不住猛烈撞击会从中间爆开，爆开的刃口之锋利不逊于钢刀，这样的工具击打在人身上，既可以造成打击伤，又可以造成割裂伤。电影《醉拳2》中有一场精彩的打戏，刘家良和成龙两个人在客栈二楼被群殴，他们能用来御敌的武器，只有一根爆开了的，碗口粗大的竹子。如果你不相信爆开的竹子的杀伤力，你可以去看看这段打戏。被一群人用竹条围殴的范雎，等于同时受到上百把长刀鞭打，不一会人就变得血肉模糊。他想靠装死躲过一劫，那些人以为他真的死了，用草席卷吧卷吧把他扔到厕所里，然后高高兴兴喝酒，完了还把尿撒在垂死的范雎身上。

锤子每次读到这一段，眼睛总会湿润。总想，要是我是范雎我也会像他一样复仇，什么以德报怨，什么原谅是美德统统是放屁。

后来在一个叫郑安平的人帮助下，范雎死里逃生，化名张禄。再后来他碰到秦国使者王稽，来到秦国。此时，站在强国君主秦昭王的面前，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而是一个形容骇人的丑八怪。这一路他吃了太多的苦，忍耐得太久了。魏齐是魏国丞相，位高权重，要是没有比他更高更强的权势，是不可能向他复仇的。要得到更高更强的权势，就要说动秦王，机会只此一次。

根据上一次的书信，秦昭王已经知道眼前这个人可能是有些真才实学的。于是向范雎请教：

“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雎笑而不语。

秦昭王又问。范雎继续笑而不答。

这样往来三次，秦昭王终于不耐烦，问道：“先生不幸教寡人乎？”范雎判断火候到了，这才展开自己的说辞。

他先是举周文王遇姜太公的例子，暗示自己对秦昭王，就有如姜太公之于周文王一样重要：得之而终得天下。而后说到自己：

“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是也。”

姜太公当年在渭水之滨钓鱼，周文王与他交谈之后马上亲自驾马把他请回去，奉为太师。是因为交浅而言深，现在范雎也和姜太公一样，需要与秦王您交浅而言深。因为我要说的都是匡扶君主的大事，但是处人骨肉之间，我很想尽忠直言，可不知道您的想法之前不敢说出口，所以您三次发问，我都没有回答。

这是“搔痒处”。

之后范雎举了几个例子说明自己并不是怕死而不敢说，要是因为自己的建言对秦国有利却要遭受死亡或逃亡，自己也会甘之如饴。怕的是秦王没有强硬的主见，被别人左右决定。怕的是死后，天下见自己尽忠而受戮，就没有人才肯再来秦国了。

这是“铺后路”，外带敲打秦王。暗示我有利国之言，就怕你秦王拿不定主意，做不了主。

到这里秦昭王才对这次谈话有了充分的重视，他对范雎说：“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无论是大事小事，无论是涉及太后还是大臣，都可以说，不要再怀疑我软弱了）

范雎确信自己可以畅所欲言之后，对秦国及周边局势做了分析。秦国地理条件和国力都很优越，却反龟缩在函谷关以西，不敢进兵山东，是因为舅舅穰侯为国谋不终，而昭王不加以阻止，打乱了实际有利于国家的战略。进而陈说远交近攻之策。具体实施是，对韩魏两国打压与拉拢并存，借以威慑压服赵国和楚国，赵国楚国一旦依附，齐国独木难支也会屈服。没有外围的强国干涉，秦国就可以蚕食中原韩魏两国。

秦王说自己早就向拉拢魏国，可是魏国反复多变，总是失败。范雎说着好办。用钱贿赂，不行就用土地贿赂，还不行就用军事行动威慑。果然，秦国攻下魏国邢丘，魏国就屈服了。对于韩国，范雎指出攻荥阳可以把韩国国土断为三段，韩国也必定屈服。

即使与秦王面对面，范雎仍然非常小心。不能确定与论者的真实想法，就不要交浅而言深。不然游说不成是小，不能报仇也是小，把命丢了一切都无从谈起。作为纵横策士，游说他人和追女生有相通的地方。与其汲汲追求，不如让对方对你产生兴趣，对方越是想知道的，越是要吊对方的胃口，这样才能引起对方的好奇心，以至于让对方重视起来。同样的，在和心仪对象谈关键话题的时候，预先要想好谈崩了怎么办，要如何补救，找好退路。对于纵横策士也是一样，否则追妹子的直男可能会失去进垒的机会，游说君主的策士可能会丢掉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