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可能每年总有几天,在无所事事的下午,我会对着窗外的景物发呆那么三四个小时。半躺在沙发上,透过半透明的窗帘,再透过金属的安全栏。窗帘和安全栏交杂着把视野分成了很小的几块,就像透过缝隙看远处的景物,尽管所见极为狭窄,但通过联想变得无比空旷。这就像记忆,人物和景致都定格成为一个图像,而总是凭着这幅图像,很多故事趋于完整。还记得很多年前的下午,那些发生的事情永远过去,而我静静的站在这头观望,像坐在立交桥上飞驰的汽车,画面稍瞬即逝,我保持着十二分的注意力,努力抓住一些东西,午后的阳光,随风摇曳的树叶,以及公路上轰鸣的汽车,周然站在马路对面想过来,但没有任何车辆肯为她停驻片刻,所以她迟迟不得过来,而我站在树荫下,在上午的第三节课后逃了出来,心里感觉给了老师很大的面子,那时她如此刺眼,牢牢的吸引了我的眼神,就像夏天的另一个太阳,至少在那一瞬间。
但是记忆难免出错,人总会自觉的美化自己,继而美化以前发生的事情,以至于一切都那么虚伪,我必须反省自己,其实一开始就在乱编,失去了讲故事的起码的诚意。
首先以前马路上的汽车很少,不像现在,到处都可以听到轰鸣声;其次我不会傻傻的站在马路边的树荫下,读高中的时候我逃课都会去固定的游戏室,那里的老板和长期混迹在此的混子和我很熟,我不需要消费什么就可以坐在游戏室的长条凳上听那些混子吹一下午牛,时间过得飞快。所谓另一个太阳完全来自我的想象,因为对过往的不可追让我觉得以前特别美好,哪怕被当着众人抽了两耳光也自觉非常有气魄,为保证真实性——这非常重要,我接近三十,以后可能就指望着回忆过日子了——我先检讨自己,诚意!
实际上我认识周然纯属巧合,她是张自语的女友,张自予是游戏室里的混子,也是我的初中同学,少年时就显得风流倜傥与众不同,留着那时候最时髦的中分发型,头发中间的一条路笔直通透,每天穿着牛仔裤和牛仔夹克,抽烟打架令老师头痛不已,但深的同学之心,几乎和全班男生是好朋友,后来他搬来我家附近,我对他倾心已久,除了打架不如他我两很有共同话题——主要是我每天帮他抄作业——故而关系很好。他父母常年在外地工作,家里就一个爷爷,根本拿他不住,所以对于长辈来说他是飞天蜈蚣,对我来说他像一个偶像,因为他做到了很多我不敢做的事情,比如退学。其后他义无反顾奔向了混子的世界,美其名曰江湖,少年的江湖稍微纯粹一些,每天基本是打架,无非是朋友圈里某个人吃了憋,于是叫上三五好友,引逗群殴,据张自语说群架一般打不起来,城市只有那么大,彼此肯定会有共同的朋友,他说无数次都是依照惯例先战前叫骂,那边一句你妈逼,这边一句操你妈,然后双方有人站出来满脸惊讶:
“哎你也在这?”
“这是我一兄弟,关系特别好”
“这边也是兄弟,自小就认识。”
“嗨,这都怎么回事啊,我回去跟他说说,这不能打啊,都是自己人,何必嘛。”
“行行行,我也去说说,真他妈不是个事。”
其后双方握手言和,继而把酒言欢,离别前依依不舍,约好下次再聚。
那天我逃课又在游戏室听张自语他们吹牛,他混子圈的某个好友急匆匆跑了进来。
"张悦被打了!"
“啊?在哪?”张自语拍案而起。
“在师范踢球,和人打起来了。对方十几个,我们就三人。”
“我操,喊人,走。”
当时我们聊得正欢,张自语随口问了下我去不去,介于常听他们说的群殴和儿戏差不多,我感觉正好增加我以后的谈资。义不容辞,当然事实和传说偶有出入,对方是师范的学生,当然不可能和张自语他们有共同朋友,在几番对攻后,学生显然不是这群准亡命之徒的对手。期间张自语的女友来找他,张自语以为今晚又是混子聚餐,想当然就把女友喊过来正好一起吃饭,结果不是那么回事,动手之前他颇为义气,叫我先走,毕竟我虽然混,但不是混子,并且要带上他女友,也就是周然。
发现形势不对的时候我从混子群转身发足狂奔,师范的学生看到我狼狈的摸样,以为张自语一伙人怯场了,其中一人立马大喊了一声“弄死他们。”,学生们蜂拥而上,张自语酝酿了半天的脏话也戛然而止,转身叫我不要跑。我又停了下来,想到张自语要我带上他女友,于是回头看向周然。她颇有几分姿色,那时还留着混子特有寸头,带着银圈耳环,鹅蛋脸流露出莫名的自豪,穿着绿色的衬衣和黄色的短裤,即便是逃跑也是不急不慢徐徐走来,涂着指甲油的趾头在人字拖上高高翘起,派头十足。
逃跑让我内心变得懦弱,虽然之前见过周然,但今天的她表现得如此惹眼,像我怯弱时心理的依靠。操场上的二十多个男性在周然的背后狼奔豚突,周然边走嘴角还挂着微笑,看上去柔美妖娆,和她眼神接触的刹那感觉直击灵魂,以至于她身后耀眼的夕阳却恍若无物,我的视线久久难以移开,那些属于男人的觉悟在少年的体内醒来,我只看到了她的白色皮肤和黑色眸子,又好像看到了一切,仿佛置身时间之河以外,目睹万物奔流。
二、
等下,我好像又不真诚了,张自语根本不是我的朋友。他少年英俊生就一副婊子脸,是学校的万人迷,是男生中的大哥大,正常的说都不会和我做朋友。我懦弱谦卑,看着老师只会低头哈腰,历经内心斗争也就敢在最后一节体育课的时候逃课。他是我邻居,周然是他的女友,我至今清楚的记得某天看见周然在他家过夜,当时内心莫名隐隐作痛但百思不得其解。我似乎又在美化自己,让大家看上去觉得即便我少年时毫无作为但至少交过有故事的朋友。我内心非常想像张自语一样在众人面前滔滔不绝海事燎天,但实际上我是个有些自卑的妄人,张自语自小就产生了人格魅力,而我至今仍然浑浑噩噩,并自以为是的认为笔触下的我与以往不同,偏偏我厌恶虚假,只想记录,并未想过夸大。你看,从以上言论就知道我这个人如何矛盾丛丛。
但我确实认识了周然,那场群殴更让我为之着迷。她还是那副寸头,偏偏她脸型很小,我至今没有看到过短发女性能比周然更好看了,逃跑的路上我频频侧目,故作镇静的问她
“没事吧?”
"还好,你跑太快了。"她长出了一口气
“跑起来有点忘形,没注意你了。”我自顾讪笑道
“你怎么不去帮忙?”
“正准备上,我不是要照顾你嘛。走,请你吃东西去。”我连忙岔开话题
”我要等张自语。“
”他们没事的,不如这样,我请你吃冰沙,边吃边等。“
”也行,跑了这么远,渴死了。“
我们面对面的坐在冷饮店内,悄悄的打量着她的面容,大概是冷饮的作用,我明显镇静了不少。周然一开始还带着等待的焦急,漫无目的的扒拉着手中的冷饮,过了一会儿发现味道不错,居然就大快朵颐起来了。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我问她
“嗯,还行,你倒是会找啊”
“我没事常来这吃。”
“那你没事的时间挺多的吧。”
“我很少上课,要么去街机厅,要么来这坐着。”
“你怎么也不上课啊?和张自语一样”
“没意思呗,成绩不好,上课尽遭白眼。你呢?怎么也不上课了?”
“我家里找了关系准备入伍,现在闲着。”
“嘿,不爱红装爱武装,什么时候去啊?”
“过两个月吧。”
“对军人生活期待吗?”
“还行,我一直觉得军人挺威风的,往那一站笔直的,有气势。”
“那你还挺有阳刚气啊,难怪头发这么短。”
“哈哈,短吧?这个好看,再说大热天的也好打理。”
“那你审美真是异于常人,从没见过女的头发这么短。”
“张自语也这么说,上回剪头发还让他生气来着,说没女人味了。”
我对望着她,仔细的从她的鬓角看到头顶,然后顺着额头的轮廓看到下巴,约莫过了三分钟才说出了一句当时认为十分大胆的话。
“你挺漂亮的,虽然和别人不同,但在我看来,正是最有吸引力的地方。”
说完这话,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再也不敢直视她。
“呵呵,谢谢夸奖。”她怔了半天终于回了一句。旋即把头偏向了落地窗外,等待的表情再次爬上心头。
短发女生在当时的确是凤毛麟角,那时流行的是“一头柔顺的长发”,而在多少年的以后,短发女生竟然成为了潮流,而我却再也没有来当时的心情。
三、
我为什么记得如此清楚,谈话的字言片语像发生在昨天。冷饮店的长条凳和圆桌,夏日的太阳透过窗户照射在玻璃容器上,我对望着周然,整个画面看上去多么温馨,其实未必。周然已有男友,每每想到这儿,心里就像被堵着了。
少年的心思总归是单调的,在潜意识里为了更多的看见周然,我逃课越来越频繁,已然触碰了老师和家长的底线,幸而父母当时因工出差两个月,我继续这样的生活,对老师的训诫恍如无视,是不是仅仅为了看一看她的背影。我已不知道。
很难说张自语是周然的男友,在我看到他们同时出现的时候并不显得特别亲昵。张自语与我说话和与周然说话的态度似乎并无差别,只是周然与张自语总会在一起,她出现的时候必然有他。
我总会坐在张自语背后的高脚圆凳上,在周然不注意的时候大量她,她、张自语还有两个张自语的朋友总会凑到一起聊天,时而打闹,我本来应是属于那拨人之一,但却本能的抗拒着与周然过于接近,她是这里唯一的女性,所以总会受到大家的特别关注,这样的关注让我对周然莫名恼火,每每有人和她调笑,我总会暗暗生出鄙视,转身看张自语却只发现他戏谑的表情。
某一天我和张自语聊到了周然。
“你觉得她怎么样?”张自语问我。
“不错,就是有点人来疯。”
"哈哈,怎么人来疯啊?"
“呵呵,就是男孩子气,外向。”
“外向也挺好呗?”
“恩,是挺好,跟我们谈得来,开得起玩笑。”
“就是头发太短了。”
“那是,你得让她赶紧留起来。女生留这么短头发还是看着不像。”
“行了吧,跟她说过多少回了,她说我不懂欣赏,还说有人觉得漂亮。”
“是么。。”我突然想到那天在冷饮店的情景。
“漂亮个屁,跟个男的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同性恋呢。”我斩钉截铁。
“操,你他妈胡说八道!”张自语骂了一句走了。
周然当然很漂亮,如果我不喜欢他,这整篇的文字有何意义。但诋毁她的欲望如此强烈,特别在张自语面前,说违心话的快感无可比拟。我对自己矛盾的行为懊恼无比,但对周然的想念无法制止,犹如看着水中的月亮,想抓住天上的月亮,一切如此真实又飘渺,我感觉被周然深深伤害了,即便她什么也没做。
周然白皙的皮肤和鹅蛋的脸庞无数次出现在我脑海里,还是那头标新立异的短发以及头发下吊着的银色耳环,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她出现在我脑海中无数次,我无数次幻想着在荒芜的沙漠、在空旷的原野、在柔软的沙滩,我两肩并肩坐着,没有其他人,我们彼此把从小到大值得叙述的事全部告诉对方,这样的聊天从日出开始持续到午夜,然后她枕着我的肩膀睡去。
四、
转眼已是暑假。明年我即将参加高考,然后以我的成绩而言高考毫无意义,过一天混一天,时间飞快。我已经许久没有去过街机室,张自语更久不见,我希望不见她而减少思念。这种方法时而有效,我甚至一个星期都不会想到她,但有时甚至产生反作用,在一个星期之后我路过冷饮店或者店边的马路,揪心的感觉如潮水涌上,让一切失去了颜色。
我边走进那家街机室,继而看到了背向我的周然。她独自坐在那里,我寻找着张自语的踪迹。
“嘿,你也在啊。”我拍了她的肩膀一下。
“李良!好久不见啊,最近都干嘛去了。”她看到了我,一脸惊讶。
“要考试了,前两天才考完。”
“开始读书了?从良了?”她戏谑的看着我
“什么从良了,明年就要高考了。再混下去我爸妈该大义灭亲了。”
“呵呵,那是。。读书还是好。”
“你呢?”
“我就要去当兵了。”周然说
“哦,想起来了,你父母给安排好了?”
“恩,在XX”一个遥远的地方
“什么时候走?”
“下个礼拜二。”
“什么时候回来呢?”我看着她。
“三年后吧。”
我顿时感觉一丝离别的,这伤感让当让我两都沉默下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见她,但我内心把这当成我俩的告别,所以绝口不提张自语,更希望她也有这样的默契。
“吃冷饮去吧?”
“行啊,我请客,不过张自语叫我等他。等了老半天了。”
“那我先去了。你自己等吧。”说完迈出了门。
“哎,等下我。”她跟了上来。
“张自语要是跟你一样就好了。”周然对着冷饮说道。
“什么意思?”我觉得莫名其妙
“他太爱玩,其实认真读一年书,到我当兵的地方去读书也有希望的。”
“得了吧,他大字不认识几个,还指望他能上大学?”
“可以想办法吗,无非家里出点钱。”
“呵呵”我一声冷笑。“你很在乎张自语啊。”
“我一个人在外地,他能过去就有个熟人了。要不你也考那边的大学吧。”
“三年后世界都变了,你俩还能在一起?你们女人是不是成天就想着天长地久?”
“什么天长地久,我把他当朋友。和你一样。”
“你可别抬举我,我俩是朋友,你俩是恋人。”
“那都是别人开玩笑的。”
“别扯淡了,你俩都一起睡了,还叫朋友?”
“你别胡说,谁一起睡了?”她有些恼怒。
“你没去他家住过?上回我还看见了。”我冷笑着看着她。
“你脑子有毛病吧,那是和我家吵架了,没地去才住了一晚。
“得了得了,不说这个,你还真生气了,睡不睡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是啊,睡不睡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她反而冷笑“李良,你没事能别这么嘴贱么。”
我有些气结。
“你他妈才嘴贱!头发比眉毛还短,真当自己是仙女啊,睡不睡管我屁事啊,操你妈,爱睡不睡。”
我转而起身,丢了些钱给冷饮店老板,推门走了,为了显示我的怒气,大门被我用力摔得哐啷一响。留下周然一人目瞪口呆。出门的一霎我暗自得意,仿佛经久的仇恨得到了宣泄,复仇的对象是周然,因为她冷漠而热情,真实而飘渺,时近时远。因为她什么也没做的伤害了我。
从此我再不去街机室,后来碰到张自语也是一笑而过,再也没有见过周然,据说她退伍后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工作,那里风景如画,好比人间天堂。我毕业后回到了家乡,有时候也会期许,是不是会在街边偶遇回家的周然,她头发肯定变长,穿着时髦而成熟的衣服徐徐走过,我对着她微笑,希望她能认出我来。当然,这一切都是白日梦,就像年轻时对沙漠原野海滩的幻想。在漫长的夏日里,周然就像一个揪心的玩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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