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人问一句:你觉得中国民间最为浪漫感人的传说是什么?我想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绝对可以挤进前三甲。围绕这个故事,古往今来,衍生了不少附属品。比如梁祝读书或墓地在明清以来就遍布大江南北,笔者曾经在一个小村子里都看到过题为梁祝照影的小井。明清时期以此为题材的戏曲小说以及现在仍在戏曲、电视中上演播出的故事不说,更何况那首惊艳了世界的小提琴协奏曲,即是在宋代,都有了以《祝英台近》、《祝英台慢》为题的词牌名。
这个故事最初是发生在东晋的,距今约一千六百年。唐朝就已经十分流行了。据说最早记录可以在南北朝时期的《金楼子》书中找到。然而,古往今来,与此相似的故事,又何止这一个呢?
梁祝故事稍后的南朝,也有一个十分类似的故事。这个故事名字叫作《华山畿》。后来渐经演绎,也大致成形。成形后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一个书生某天经过华山附近,见到一个十八九岁的美貌姑娘,“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就深深爱上了她。从此“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生了严重的相思病。奄奄一息之际,母亲从口中得知实情,于是救子心切的她来到了华山找到了姑娘,姑娘把自己的蔽膝(类似围裙的衣饰)给了她,只要放在书生的床下,便可以痊愈。母亲照做之后,儿子果然病好了。谁知变生不测,某天这个书生整理床席时发现了此物,又勾起了思念,于是又一病不起,临死前吩咐母亲埋葬的时候灵柩要从华山旁边经过。母亲遵从了儿子的遗愿,谁知牛车经过姑娘家门的时候竟然怎么也不往前走了。姑娘从屋里走出,说:“请等我一下。”于是进入房间,盛装打扮而出,然后唱了一首歌:“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歌毕,棺木打开,姑娘跳了进去,家人无论怎样拍打,棺木都打不开,于是他们就将二人合葬,葬地称作“神女冢”。
这个故事除去没有同床共读的情节外,与梁祝故事相似度在50%以上。在后来,男女主角的情节互调,又产生了新的故事。
最有名的,莫过于唐朝崔护的人面桃花了。在孟棨的《本事诗》里记载了故事的经过:崔护有一次考进士落第,清明节的时候,到了都城的南面,因为口渴,向一户人家要水喝。开门的是个美貌姑娘,二人互相凝视了一会儿,姑娘将崔护送出了门。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又是一个清明时节,他忽然想起去年清明的奇遇,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于是又去了那家,只是当时并无人在,于是崔护在门上题了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怅惘而归。又过了几天,他偶然经过此地,却听到其间隐隐有哭声,于是敲门问是怎么回事。这次开门的是一个老翁,问明谁人后,直指是崔护害死了女儿。原来姑娘从去年清明见了崔护之后,就常常茶饭不思,前几日见了题诗,更是长吁短叹,竟然绝食数日而死。崔护十分悲痛,走进房间,希望可以一哭亡灵。死者尸体尚在床上,崔护将其抱起,喃喃说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过了不久,女孩竟然睁开了眼睛,活了过来。故事的结局,便是圆满地生活在了一起。
这个故事,除了结局,与人面桃花的故事几乎完全相同。后来在清初朱彝尊的词《高阳台·桥影流虹》里,记载了另外一个故事:吴江有个才子叫叶元礼,一天经过流虹桥,桥边阁楼上一个姑娘见到了叶才子的身影,就爱上了他,竟然一病而亡。她气绝的时候,恰好叶元礼又经过她家门口,姑娘的母亲将女儿的病况告知,叶才子深受感动,进入房间,抚尸大哭,这个深情的姑娘才得以瞑目。朱彝尊也是“情之所钟”的“我辈”之人(关于他和他小姨子的故事,以后若有机会再深挖),深受感动,因而写下了这首《高阳台》:“桥影流红,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 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晚清樊增祥看到了这首词,也以《高阳台》为调作了一首词,词序中提及曾看过的宋代小说中另有一个离奇的故事:有一个书生将船停泊在柳树下面,楼上有个姑娘见到了他,也心生爱慕,因为没有办法互通音讯,于是也一病而亡。她的家人将她火葬,只是心却一直烧不化,后来有人把此心锯开,化为一片片的碎片,每片上都刻着书生柳阴系船的样子。二人无法互通情愫,甚至也没有提及书生哭灵的情节,唯一可让姑娘记忆的,便是那时杨柳岸,长长的柳丝垂下,依依系舟的样子。樊增祥最爱作艳词,有感于此,因而写下了这首词:“杨柳妆楼,杏花江店,墙西玉貌曾窥。直到吴江,流红不断相思。小桃憔悴清明後,怪明年崔护来迟。认青旗,一酧春醪,墓草离离。 佳人善解新城意,祝鸳鸯同梦,莺脰湖西。卿是才人,邯郸厮养为谁?可怜如玉煎茶手,更不如党尉家姬。愿身为九子金玲,稳护花枝。”锯心之举现实中来说虽然残忍,但在蒙上一层浪漫色彩的故事里,也不觉得突兀了。
明清的戏曲小说也大多受此影响。比如郑光祖的《迷青锁倩女离魂》。(除了名字相似,与《倩女幽魂》没有关系。)取材自唐代陈玄佑的《离魂记》。故事大致如下:秀才王文举(王宙)与张倩女(倩娘)自幼指腹为婚,后来王家没落了,倩女的母亲想要悔婚,于是以三代不招白衣秀士为名,逼迫王文举上京赶考。不想倩女却认定要嫁王文举,因而病病殃殃,一直浑浑噩噩,神志不清。而王文举在赶考途中的船上,兰州催发之际,竟然看到岸上倩女跑了过来。王秀才非常惊喜,倩女向王秀才表达自己的深情厚谊,并要求同去京城,因而二人同行。按照戏曲小说的套路,秀才最后自然是中了状元,状元及第三年后,二人同回倩女家探望。王文举先行,到了岳丈家里,将倩女一事的前因后果告知。岳父岳母二人惊愕不已:女儿在此三年之中,一直病重在家修养,从未迈出张家一步。后来与王文举同行的倩女来到了父母家,走至倩女的窗前,二者合而为一,倩女的病不治而愈。原来,倩女因思念王文举,灵魂出窍,万水千山,陪着王文举宦海沉浮,而离了魂的倩女肉体却精神萎顿,卧病不起。直到王文举探望岳丈,二者才合了起来。这个故事如果单从倩女的肉体或者其父母方面来看,与上面的故事也是极为相似的。只是离魂的情节设计让它更为跌宕复杂罢了。
《倩女离魂》的故事当时人知道的很多,不亚于今日观众对《倩女幽魂》的熟悉度。《红楼梦》里史湘云作的海棠诗就用过这个典故:“自是霜娥偏耐冷,非关倩女亦离魂。”一般认为,汤显祖的《牡丹亭》也是受此故事的影响。其实,《牡丹亭》的故事何尝不是这一系列故事的重塑呢?
故事经过千年的演变,在情节上,男女互调了,这应该是由于在古代女子的生活环境更为逼仄吧。《牡丹亭》里杜丽娘十六年竟然连后花园都不曾涉足。正是由于这种生活环境,因而女子更为敏感,神经更容易刺痛,所以一病而亡的故事情节设计更为合适。至于男生,可以诗酒唱和,可以三妻四妾,人生主要目标在于建功立业,因而比女子要容易排遣。比较一般的,便似贾宝玉见到袭人的表姐妹们,或是路上看到的那个纺织的二丫头一样,流连艳羡,但也仅止于流连艳羡而已。但是到了后期,人们已经渐渐认识到女子这种地位的不公平,但又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写出来,因而才借离魂、还魂这样超自然的情节来表达。
然而,梁祝的故事却相比其他更有其流连旖旎的美感。笔者认为,这主要是因为化蝶的结局。蝴蝶双飞,穿越风雨,它们那轻盈曼妙的舞姿和斑斓绚丽的色彩无疑装点了多少情人的梦。崔护的故事虽然圆满,但是最后“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再往下想,无非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日子难免平淡。至于那些悲剧,却又让人悲不自胜,心情太过沉痛,不可多读。梁祝故事却非常合适地把握了这个度。既不十分凄伤,又不至于最后沦落到平淡的生活,给人们留下了非常大的想象空间和浪漫色彩。
化蝶,是从庄子开始的。庄子说:“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是梦是醒间,发现了蝴蝶的美丽身姿。
其实类似化蝶的浪漫结局,在古代传说中也不乏其例。《孔雀东南飞》的结局,焦仲卿与刘兰芝就化为鸳鸯,墓地的树叶茂密,连在了一起。还有那个有名的韩凭妻相思树的故事等等。人的情感,移动于物,物也有了特殊的情感。物而有人之情性的,便首推元好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摸鱼儿·雁丘词》,至于金庸《神雕侠侣》郭家那一对殉情而亡的雕,应该也是受此影响的吧。
提到金庸,不得不说,其实金庸也有十分深沉的梁祝情结。一般来说,梁祝的故事大致发生在江浙一带。金庸是海宁人,自然受感染颇深。在他的武侠小说里,如果你留意的话,处处可以看到这一对蝴蝶的影子,无论是《连城诀》里的戚芳与狄云,还是《白马啸西风》里面李文秀对哈萨克少年苏普讲的故事,抑或是《书剑恩仇录》里伴随陈家洛与香香公主的梁祝情结,可见在武侠世界里,无论是远在湘西,还是在大漠,无论是在汉族,还是哈萨克族、回族等少数民族,这个故事已经流传得十分广泛了。
《书剑》的结局是金庸小说中除了阿紫眼睛失而复明外,极少的超自然现象。小说借了梁祝故事,香香公主去世后,陈家洛打开了她的玉馆,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仅剩下乾隆送与他、而他又转送给香香的那块“情深不寿”的玉佩。而消失的香香公主却转瞬化为一只玉色大蝴蝶,同行的人都惊呼,认为她是仙女。
因为有这样一层浪漫的结局,香香公主被公认为金庸小说中最美的女主角。(一般女子怎可与仙女比肩?)并且最后,金庸借了陶然亭上的题词作为陈家洛纪念香香的铭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这首词原来的故事如何?我们已经无法得知,怕也是一个让人唏嘘伤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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