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河

他对我说。你在我生命最艰难的时候拯救我，你是我的神。我没有办法朝拜你，所以我只能世俗地爱你，占有你。

我回答他。我知道。但是，我不是你的神，我永远不会神圣，我没有佛光，不喜欢西藏。我只是厌弃这个世界而恰好不厌弃你。

我也许不是真的爱你。

我也知道。可是，我想爱你，你不拒绝，这就很足够了。

……

· 1

在一个小巷子里的咖啡馆，我坐着进行自己的书写。我不习惯也不喜欢用电脑，依旧手写，然后拜托自己的女友打理这剩下所有的事情。我作为一个作家真的是不负责任到了极点。我也没有想方设法去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我的文字。

这里的咖啡味道一般，花茶却泡的还可以，价格不讨人喜，但是我可以接受，主要因为这里允许抽烟。

不喜欢在自己的房子里写东西，因为那里几乎没有生活的气息，连我都会像个行尸走肉，我会宁愿在街边的长椅或者任何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书写。他们的嘈杂会让我获得平静。

忽然有一个年轻人坐到我对面，轻声问。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我点一点头表示同意。

谢谢。

我瞟见那个年轻人离开的位置坐下来一群满身刺青，说话粗鲁的中年人。或许很年轻，但是看上去很老态。

那个年轻人开始搭话，可能有意也可能无意。说了很多，我都草草回答，可是他没有停下来了意味。

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应该一辈子不会结婚。

为什么？

我不喜欢去爱别人，也不大愿意别人来爱我，所以不需要婚姻。即使真的有爱，也不一定需要婚姻来维系。

婚姻不是爱情的归宿吗？

不，婚姻是枷锁。是对于爱情的故步自封。

我或许还要很久才会体会到吧！

忽然感到自己写不下去了，所以停下手头的笔，把本子收起来。我叫来服务员，加了一壶茶，再加了两块蛋糕。

我就一直等着蛋糕上来，然后把一份递到那位年轻人面前。

谢谢。

他好像一直这样有礼貌，这让人很舒服。

我想我可以给你讲讲我的过去。

我主动开口，我早有感觉自己要和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说些什么。这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可以，没有什么礼貌的问题。我开始说起。

我26岁的时候遇到一个男孩，叫未河。他18岁。我们在酒馆相遇。

和他见面那一晚，他穿着一中的校服，满面愁容在角落喝酒。

我没有上前搭话，因为我是一个不会在意别人的人。是他先找我说话的，他说。

小姐，你的烟，可以给我一支吗？

我犹豫了一下，递给他一支，他借着我的火点起来。我本以为他是个留恋酒精和香烟的不良少年，可是没想到他吸了一口，就被呛得要死。

他第一次抽烟。

后来他开始坐在我旁边一直喝酒，喝得不省人事。按理说，我应该冷漠地走开，可是我没有。

我看着这个满面稚气的年轻人一直喝酒，一直喝酒。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一种缘分在指引我们，我把他扛出去，拿上他的书包，我把他放在公园的长椅上。我还给他买了瓶水，他好像没有那么醉，自己有点意识。

我翻翻他的书包，里面都是高分的试卷和课本。

什么小流氓，他简直就是个三好的乖乖学生。

我掐灭手里的烟，尝了尝蛋糕。这家店的蛋糕十分甜腻，我又喝下一大口花茶。

年轻人没有任何表示，不问任何，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

我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扔在一旁，再点起一支烟，继续说。

就是这样，我和一个小男生萍水相逢，他天天晚上在酒馆守着我，说要答谢。我最是烦厌这种人，一天天都觉着自己欠了别人。

后来他请我吃了几顿饭，我们混得越来越熟。

他把我当成他的老师。呵，就我还什么狗屁老师，他涉世未深才会觉得我见识深远。

后来……

我就突然不说话，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年轻人就直直看着我。

后来什么?

他终于说话。

没有，只是忽然想到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你今年多大？

刚满20。

那没事，我继续。

他一天晚上突然跑来酒馆，说要和我来一次，说他喜欢我，爱我，想要我。

这没什么。

他那天跟我说了很多，说什么他考上了很好的大学，要离开，说什么他痛苦但是很幸运 说什么他爱我。大多是这样的话。

后来他消失了。

为什么？年轻人问。

因为他死了。自杀，抑郁症，吃安眠药死的。

你是因为这个才不结婚的吗？

不，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想结婚，不想爱人。我讨厌爱任何人，任何事，因为很麻烦。

那他算什么?

一个插曲。他自认为这是一段爱情，在我看来，这可能连一段关系都不配称之。

睡过也不算？

当然，这其中没有爱欲，没有利益，当然什么也不是。

好吧，谢谢你。介意我把故事写出来发出去吗？

随意。

感谢。

我继续抽烟，看着听完不算一个故事的年轻人离去，我又看见了很多。

· 2

我离开咖啡馆，闪身走进旁边拥挤混乱的小巷。

我叫图尔。

走在人群当中，我顺着刚才回忆起的故事，继续回忆……

三年前，遇见他的那个晚上……

小屁孩，这么晚了不回家，爸妈不找吗？

公园长椅，昏暗的灯光照着这个好似初醒的少年朦胧的眼。没有人，很安静，他不说话。

我转身要走，他拉住我。

他的手很冰冷，很柔软。

你，你可以帮我一下吗？

他终于说话。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

怎么了，喝了酒不敢回家？

嗯。帮我撒个谎吧，说我晕倒了，你让我休息了一晚，就跟我妈这样说就行。

我斜斜靠在路灯下，想着，这个小孩也不简单呀。

哼。我帮你有什么好处吗？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可以找我妈要钱。

我不富裕，但是也不缺钱，可是我还是把他送回家，陪他编了这个谎。没有为什么，只是顺手的事，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不可以。

我就这样做了一个决定，把我们的缘分继续了下去。

· 3

图尔，出来陪陪我吧。

你不上课吗？

今天不想上课，跟老师请假说去比赛了。

什么比赛？

没有比赛，瞎说的。尾楼见。

他挂了电话。这个时候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已经半个月了，我们成了朋友。我不记得为什么我们就成了朋友，我从来不记得这些对我无用的东西。

尾楼就是一个烂尾楼，快拆了但还没，我们就经常去那里，那里很安静。

我买了啤酒，早早到了那里，一个人喝酒。然后他总是用运动鞋和尘灰地摩擦的细微声，自然地告诉我，他来了。

他总是带奶茶。他说干喝酒会醉，奶茶是甜的，喝完酒后喝奶茶缓和一下，就很好。

他半个月来陪着我喝酒，现在酒量也不那么不堪了。

你总是喜欢坐在这一边，这边的风景很好吗？他突然就说话，这很正常。

因为这边可以看见街里的人，看人来人往让人安心。

你偏偏喜欢看人多，又不喜欢和人待在一起，也是奇怪。

不是不喜欢和人待在一起，是不喜欢和熟悉的人待在一起，会很尴尬。

我顺手就把啤酒递过去。

那我呢？

他偏过头，看着我。他的眼圈还是黑青，有些瘦削的面颊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少年人的稚嫩。

不熟。

唉，你总是这样说，真令人心寒。

我不说话了，他总是这样问我，像是拿我逗趣。

你的第一本书是不是要出版了。

嗯。

叫什么?

《独生》。

你总是这样奇奇怪怪，书的名字也这样奇奇怪怪。

你不是要高考吗？为什么不学习。

一天天学习会累的，不想学了，随便考吧。

你这么自信，不怕考砸？

没什么可以考砸的。

什么时候考？

七号和八号。

那七号和八号前，我们就不要见面了，你好好学习。

不要这样绝情呀。

我走了，考后见吧。

你的奶茶。

不喝了，小孩子才喝那个呢。

我们每次分别，都是这样突然而草率。后来，烂尾楼在高考前拆了，我们如约没有见面了。再见，又是很久以后了。

·4

他来找我，又是很久以后的事，是高考的很久以后，大约半个月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我的行踪不定，有时在咖啡店，有时就不知道在哪里的小巷子里，爬到人家房顶，就能坐很久。他总是可以找到我。

你来了。

图尔，你爱我吗？

……你应该知道答案的，你问过的。

我也以为我已经不会爱了，可是，我遇到你以后，就决定我不要再一个人了。

我们总归都会是自己一个人的，和爱没有关系。

那你可不可以就待在我身边。

我的灵魂不在这儿，你能得到的只是我的躯壳，这不是你要的。

他突然从我的身后猛的抱住我，像一头狼一样粗暴凶狠。

他的唇堵住我的嘴，然后向下到我的脖颈，我的胸脯。

他停下来。

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不是不爱我吗？

我只是不讨厌你。

对不起。

不必道歉。

你知道吗？你在我生命最艰难的时候拯救我，你是我的神。我没有办法朝拜你，所以我只能世俗地爱你，占有你……对不起。

我知道。但是，我不是你的神，我永远不会神圣，我没有佛光，不喜欢西藏。我只是厌弃这个世界而恰好不厌弃你。

我也许不是真的爱你。

我也知道。可是，我想爱你，你不拒绝，这就很足够了。

图尔，让我爱你好吗？

你知道答案。

可我宁愿我不知道。

这不属于我们的选择。

……我只想爱呀。

·5

我到了——他的墓地。

他们家不穷，挺有钱，所以他被安葬地很体面。

那次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没有跟我说告别——我们一贯如此，我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我应该跟他说一声再见。

我再听到他的名字，已经是在新闻上。记得哪天新闻的标题是这样——优秀复旦保送学子家中自杀，究竟为何？

我当时看见这个标题，笑了很久，我笑到眼泪花，腹部肌肉疼的没有力气。

他们都不明白。

我才不会去说出真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我不是残忍，只是我知道，我们终要分别，我们要成为陌生人，这是定数。

我在他的坟头，放一只鲜艳的玫瑰，然后离去，想起我们最后一段对话——

图尔，尾楼拆了。

我知道。

还会是尾楼吗？

不会了。

就像过去的不回来一样，是吗?

是，也像新生的就是新生。像你有脱不掉的枷锁，像我寻不回的灵魂。

未河，你都知道。

是，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