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出爱情的波澜

作者: 冬蛰先生 | 来源:发表于2017-06-10 20:53 被阅读0次

    有一个叫伟凡的朋友,他说我和他的关系就像干柴与烈火。

    交流时,伟凡会就我的某篇文章问“是不是真有其人”,也会在分别的路口说“你要把我们这次聚会写成文章,并且给我看”。更重要的是,他喜欢提供一些真实或添油加醋的素材。

    伟凡说他曾是文艺青年,爱读书,喜好交游,大学时交过两个女朋友,但刻骨铭心的是另一场与沈从文有关的恋爱。他喜欢《边城》,读过很多遍,且做过好多梦,就像翠翠在一个晚上梦到自己飞了起来一样,有一回,湘西的水流进了他的梦里,他像被施了魔法,一路飘荡,任意东西,轻盈的仿佛沈从文的文字。

    “我见过翠翠,在现实的世界,虽然只见过一次,但至今记得她的样子,”那天,伟凡跟我聊起了他上大学时一个晚上的事,“当然,一千个人心目中有一千个翠翠,我所谓的见过,是现实世界有一个女孩,她的样子恰好符合我心目中的翠翠。”

    那时伟凡是中文系大三的学生,大概是为了参加一个不得不参加的比赛,他要准备一堂作文课,功利的东西他总是一拖再拖,已经拖到了比赛前两天。当晚,图书馆外飘浮着合欢树的花香,还飘着体育场演唱会的喧闹。

    自习室里坐着准备考研的学生,各自埋头用功,伟凡摆开一张白纸,在正上方中间书写标题:写出事件的波澜。

    他开始构思。

    纸上出现了这些文字:“中国江西有个庐山瀑布,数仞之上,抽出白带,延绵不绝,李白到此写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千古绝唱;钱塘江,每年有一次盛世,天边一线涛头,如万马奔腾,无数观潮人慕名而来……”

    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等伟凡抬头,窗外已经垂挂了一条漆黑的幕布,三三五五的人群陆续走进来,嵌满桌椅。

    一个人影落在了对座,伟凡不自禁地抬了一下头,掀开眼帘的刹那,一双闪亮的眸子锥子般扑进来,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孩礼貌地点点头,就坐,翻开书册,一缕淡淡的香飘过,不知是花香还是体香,她穿着一袭藏青色的连衣裙,宽吊带,蕾丝花边,无褶皱,衬得人端庄大方。莫名的,伟凡觉得有人在暗室里擦着了一根火柴,有人在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身旁安放了一块磁铁,伟凡内心的节奏乱了。女孩开始埋头做事,白色的灯光照在她略黑的皮肤上,她的脸泛着淡淡的光泽,圆润稍显婴儿肥,一挺娇小的鼻子,长发乌黑,身体纤瘦……

    伟凡的心头跳出一个名字:翠翠。据说,沈从文少年时在故乡的一家店铺里发现了一个女孩,名翠翠,长相清纯,聪颖可爱,久久不能忘,十几年后他登上文坛,一经触发,下笔成文:“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

    对面女孩的眼睛扫视过来,伟凡慌忙躲闪开了。

    接着,他写道:“正是这些视觉上的刺激、反差造成了人们情感上的起伏,同样的道理,我们在做文章时,如果能用文字制造出一股情绪的波澜,同样会吸引众人的眼光……”

    可是没写几句,伟凡的心思就脱离轨道了,脑子里都是小说里的翠翠,和对面埋头的“翠翠”,女孩有时发出一个深长的呼吸,听者的心弦被微微撩拨;有时,伟凡隐约感到一道目光朝他看过来,不禁抬头,却只见女孩托腮沉思。他的笔开始在指缝间旋转,他拿起手机假装看看时间,举起杯子喝水,趁抬头的功夫,看见女孩垂着头,不停地演算着。这个翠翠是学理科的。

    这么中意的女孩是应该认识的,在偌大的校园里几时才会碰到,共享一张桌子,一片灯光,这是一种缘分啊!况且还有翠翠这层关系,书里翠翠和傩送第一次见面在端午节,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是巧合,更是缘分,从那一天开始傩送心里有了想法。

    可是,怎么搭讪呢?

    “我们做文章时要掌握一些兴风作浪的技巧……”伟凡继续写,他的思想转换在写作技巧和搭讪技巧之间。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伟凡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哎,请问,你知道图书馆的书能看多久吗?”搭讪的意图太明显了。

    沈曼,好文雅的名字,显现在书的扉页上。伟凡突然记起《阿飞正传》里的经典对话。

    “苏丽珍。”张国荣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张曼玉说。

    “这你别管,不过我肯定你今天晚上会梦见我。”

    之后拿出手表,指给她说,二零零九年四月二十八日十九点四十分你和我在一张桌子上,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过去就是历史。

    电影里的镜头一帧帧闪过,可如此生搬硬套,又是众目睽睽之下,会不会让人以为是疯子、神经病,而且,关键是要有张国荣的气质和和阿飞的玩世不恭。

    女孩拿起杯子,要喝水的样子,她用力几次,怎么也拧不开盖子,伟凡想机会来了,他故作犹豫,拿捏好分寸,小声说:“来,我帮你吧……”

    回应他的是一阵嗡嗡声,是手机来电,他见女孩放下了杯子,匆匆跑出去了,一张空椅子摆在那里。

    伟凡乘勇追击,拿起女孩的杯子,拧开,小心翼翼地,瓶盖分离。

    暮春初夏,温柔的风吹来,花香四散,等女孩归来的过程,伟凡的思路出现短暂的畅通,他快速在纸上写:“那么,在写文章时,掌握几种兴风作浪的技巧是十分有必要的。第一,设置悬念法,比如《福尔摩斯探案集》就是……”

    女孩缓步走回,怔在座位上,伟凡感觉被两道眼光深情地投注,头顶火辣辣的,一声“谢谢你”传来,伟凡抬头看见女孩嘴角浮着笑容,几分羞涩,几分活泼。

    有了第一步,一切就不会显得那么突兀了,窗外传来体育场的嚎叫声。

    “没去听演唱会?”

    “没有喜欢的歌手,你呢?”女孩垂下的两绺头发被小风轻吹,她的声音缓慢有节奏,与风琴瑟和谐。

    “同样不太感冒,太躁了,主要还是……歌曲俗气了些。”

    “我觉得也是,”女孩拿起水杯,润润嗓子,说出一句歌词,“狼爱上羊,爱的疯狂。”

    “狼说亲爱的,谢谢你为我疗伤,”伟凡是半唱出来的,“不管未来有多少的风雨,我都为你去扛。”两人都小声地笑了。

    “喜欢谁?”

    “没有特别喜欢谁,抒情一些的听得多一点,”女孩边想边用笔轻敲水杯,叮……叮……“不过,我跑步的时候总听一首歌,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脚底抹油的感觉,草坪、树、操场,一样接一样往后退。”

    “哪首?”

    “说出来,你不要笑我。”

    “怎么会?”

    “《希望》。”

    “《大长今》?”

    “对。”

    伟凡噗嗤笑了一下。

    女孩撅起了嘴,声音稍大:“说好不要笑嘛!”

    旁边座位有人狠狠瞥了他们一下,眼神语言是“闭嘴”。

    沉默了几秒钟,两人对视了一次,女孩做起了自己的事情,伟凡觉得有一种幸福感从心底流过,周围环绕着不曾体验的温馨恬适,美好静谧,他陶醉于夜晚的和风,淡淡的清香,缥缈的憧憬,苦差事也变得可爱了。

    “第二,情节突转法,……”伟凡需要选择一个例子阐释,而且最好是为人熟悉的典型的例子,他拄着下巴,翠翠又一次入神来,伟凡心痛了几下,他为翠翠感到悲哀,之所以有天保溺亡傩送出走爷爷死去这样的结局,也许是因为所有人都太矜持了,人性太良善,人物太多情,每个人都收敛内心最直接的欲望,与人为善,可话又说回来,正是这一点,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才像世外桃源,迷人,高雅,清静。桃源里失去的美,受了伤的美,酿造了他心中难以排遣的惆怅,惆怅才是伟凡对翠翠念念不忘的理由。可现实呢?他的思路活络了一下:现实绝不能这样。

    “你知道沈从文的《边城》吗?”伟凡终于开了口。

    “什么?”女孩停下笔,眼睛里闪烁着惊奇。

    “一部小说的名字,女主人公叫翠翠。”

    “是一篇高中课文。”

    “我想说的是,”伟凡犹豫了一下,“你跟翠翠长得很像。”

    “怎么会?那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啊。”女孩的手微微颤抖。

    “沈从文心中有一个翠翠,我心中也有一个翠翠,你心中照样有。”

    女孩把头发捋到耳后:“这么说,我倒要读一读。”

    “会读出一种风情,风情中的女主人公,在我看来,就是你这般样子。”

    女孩笑而不语。

    “把书借给你,明天你几点没课,我给你打电话。”

    “这么说要把电话号码给你喽!”女孩意味深长地笑。

    “不然怎么把书给你?”

    理直气壮遇上了愿者上钩。

    伟凡像对待战利品一样将一串数字存入手机,“明天,我给你打电话,沈曼。”

    “你偷看我的名字?”

    “窃怎么能算偷,窃是读书人的事……”伟凡笑,“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这是事实,已经成为历史,历史不可改变。”

    “油腔滑调……不过,你说的很有意思。”女孩深深注视着伟凡,伟凡耳边只有心怦怦跳的声音,他屏蔽了自习室里其他的人,感官敏捷,他似乎捕捉到,女孩也乱了节奏,笔不再匆匆,书停留在一页,她似乎很认真很投入,又好像跟自己一样,心里波澜起伏,同时被合欢树的花香缭绕。

    《边城》里一切正朦胧美好的时候,来了一场暴雨,第二天人们发现小白塔塌了。女孩说她该走了,伟凡小声说等我电话,女孩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挥手,她的背影,婷婷袅袅,不疾不徐,像一枝蓝莲花消失在自习室尽头。一刻钟后,伟凡胡乱把书摞在一起,一个雄起,煞有风度,大踏步洒脱地离开了位子。伟凡绝不会想到,他以为的开始,竟是永远的告别;他从未有过的幸福体验,竟浓缩成几个小时的美好,比金子还要珍贵。

    他回到宿舍,打开手机,他像战利品一样收存的号码奇异地不见了,飞走了,他翻遍所有,重新启动,依然没有,他的脑子像倒带一样,一步步回想,不错过任何一个环节,他确定收入无误,可他也确定,手机里的号码不翼而飞了。

    讲到此,伟凡脸上残留着十年都没有消失的落寞和迷惑。

    伟凡再也没有找回女孩的号码,他将永远的失信于人,女孩将在他身上扣上油腔滑调的印章,他在毕业之前无数次去图书馆,去那个自习室,去数理学院打听,可是他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个女孩。此恨绵绵无绝期。伟凡后来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在梦中遇到了他最喜欢的作品,最喜欢的人物。有时他会想,可能是他太喜欢翠翠了,以致被大自然中一种神秘的力量关注到,于是降下了这一晚神奇的相遇。不然的话怎么会有一连串奇怪的事情发生呢,伟凡这么想时,心里宽慰多了。

    我问:“那天,你讲课比赛结果怎样?”

    “之后几天,我像行尸走肉,课自然也准备的草率,比赛当天得了感冒,硬着头皮应付过去了。”

    “我需要加工,还要把结尾改一下。”

    伟凡问怎么改。

    “《边城》最后一句是什么?”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伟凡在那场全校级别的比赛中,以《边城》为例,以自己那一晚和女孩的交往为例,阐释“写出事件的波澜”,他讲的动情感人,悬念迭起,扣人心弦,在比赛中一鸣惊人。“那个女孩叫沈曼。”伟凡说,他请求大家帮忙找到这个女孩,“这是一桩使命,是大自然中一股神秘的力量要求做的,没办法,必然的,谁都无法改变。”说到此,伟凡流泪了,会场的观众也深陷其中,之后报以热烈的掌声。

    “那么,最后找到这个女孩了吗?”

    “有没有找到不会写出来的,但是有一天,风和日丽,杨柳依依,伟凡的电话响起,他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铃声熟悉又陌生,亢奋又多情,好像一个人跑来,上气不接下气,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有好消息要报告给对方。伟凡感受到了电话急于表达的愿望,他按了接通键。”

    伟凡笑了,他说:“有一首歌叫相见不如怀念,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之所以对她念念不忘,甚至历久弥新,也许就是因为这份惆怅,这种失去的美,所以,请允许我保留真实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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