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山无朝云,彼云亦悠扬;何山无暮雨,彼雨亦苍茫。嵯峨之巫山,朝云暮雨,在成年人眼中不过是男女间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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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高唐赋问世以来,世人都说楚襄王荒诞好色,意淫神女。在唐人于濆眼中,高唐是宋玉虚构的。宋玉也非屈原的学生,三闾大夫当时教的是屈、景、昭这芈姓三大王族子弟。宋国来的落魄公子自然不在其列,况且宋玉奔楚时,已经是屈原第二次被流放了多年以后。
楚辞在屈原之前早已有之,不然也不能和北方的诗经并列。屈原的楚辞,不过是在前人的累积中集大成者,世界太大,天才总会有的。先秦时期的诗歌史,是南方人屈原以一己之力独抗北方诗人群体几百年的历史。
中原人宋玉来到郢都,对这种迥异于北方而又华词丽藻堆砌的楚文化,自然做不到免疫。很快由从批判到欣赏。学习和模仿楚辞的过程中,无意间得到天才屈原的作品,更是奉若神明。
宋玉公元前278年,战神白起拔郢。那一年宋玉二十岁,随着楚襄王逃难的路上,屈原忧愤国事而投汨罗江的消息传来。看着安于陈城(今河南淮阳)的楚王与贵族不思反攻,只图行乐。宋玉沉默了,青年宋玉在心底暗暗发誓:楚国啊楚国,我会陪伴到你灭亡。
楚国不断被强秦吞噬国土,在不停的迁都之路上。见惯了贵族的阿谀和几代末世楚王的声色犬马,宋玉不动声色的写下千古名篇高唐赋。
巫山神女高唐赋是屈原之后的楚辞第一高度。华丽的篇章和丰富的想象描述了故楚江山的秀美,同时又暗喻了楚襄王在女人肚皮上是得不到国泰民安的福祉。前路在虚妄与现实中交汇,时人在颓废与奋起间挣扎。高唐赋不过是不甘,是无奈,也是愤怒的呐喊。
只是即将亡国的楚王和贵族看不见也听不到来自民间的声音。对于亡国者来说,酒肉和丝竹美人,才是安慰失意的良药。顷襄王之后,楚烈王、楚幽王和楚哀王依然各自荒唐。于是经历了四十二位国君,传承了八百年的楚国缓缓走到尽头。
宋玉75岁那年。公元前223年,秦军攻入寿春,连名号都没有的最后一位楚王熊负刍兵败被俘,楚国亡。次年,宋玉故。一年后,完成统一大业的始皇帝在咸阳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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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秦汉的大一统,盛世在文景之治中到来,高唐赋得以流传天下。巫山的云,悄然在书同文中走入天下人的视野。秦直道固然号称通达天下郡县,但无法抵达巫山。巫山的云,在世人眼里,依旧缥缈,就像养在深闺里的姑娘。你可以放情想象,但无法一睹真颜,更别提去触碰。
毛延寿之死,是因为画笔的色彩描绘不出巫山的云。
昭君巫山不是一座孤峰,她是绵延千里的大山。大山若在他处,必会用来形容壮年男子,但身处巫山,她就是无数个美丽的女儿。天下江河湖水多是形容女子,到了巫山却并非如此。自夔门到下牢戍,这里的江水一向被看做负心的男子,弃美人于不顾而去。负心的人儿啊,你哪怕在此稍作停留。
蜀江的水其实有停留片刻回望巫山,只是被云雾缭绕所阻断。灯影石下的明月湾见证了蜀江回望巫山的刹那,江水在这里转折,只为凝眸再看一眼伊人。人往人来人聚散,渐行渐远渐从容。负心的江水望不见神女峰的倩影,便抛洒刹那的交融,以自由为名远远离开。
汉朝时,从明月湾溯回百十里,巫山余峰下的秭归故地(今湖北兴山县),走出一位巫山的女儿。她就是王嫱。王嫱又叫昭君,集巫山之神韵于一身的她美貌与智慧并重。
公元前38年,王昭君带着巫山的云经过选秀入长安做了一名宫女。
幸与不幸的,不止是昭君,还有毛延寿。巫山的云远在红尘之外,来自九天上的光彩使久居凡俗的毛延寿如何识得这一片清奇。朦朦胧胧间,以俗人毛延寿的眼界,或许能画出人间烟火,却画不出世外春天的样子。
世间的幸运儿是草原上的两个胡人,呼韩邪和复株累父子。昭君出塞时的明艳,闪瞎了世人的眼睛。巫山的云从长安飘向草原,浪漫和自由从此组合,连天上的大雁都随着云彩落在大地上。天下人除了汉元帝都在祝福昭君,而我们的皇帝陛下却气疯了。
昭君擦肩而过的不是幸福,是巫山的云。两百年的陈年老醋郁积在皇帝胸中有如火烧。送罢和亲的第一件事,诏毛延寿应对;第二件事,毛延寿欺君弃市。抛开两千年的传说,历史的真实是在没有美颜相机的年代,画家也画不出巫山女子的神采。留下千年骂名的毛延寿冤不冤?冤哉,毛延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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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宋玉到元稹,已然是一千年过去了。巫山依然被昔日的云所笼罩,一江流波也在烟雨中苍茫如斯。
交通的相对进步,涉足巫山的唐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关于巫山的云,从大李杜到元白,再到小李杜,也写的太多太多。三千弱水,吾只取一瓢饮。各花各眼,我的眼中,写巫山的云写的最好,是元稹的那五首悼亡诗离思之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有道是,元轻白俗。意指元稹的诗过于轻佻,白居易的诗过于俚俗。好一句元轻白俗,如果元白泉下有知,在苏子面前大可套用周星驰的那句经典台词回怼:谁说轻佻俚俗就写不出好诗。文人相轻的恶趣味由此可见一斑,他人写出了自己不能表达的意境,不妨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之。
元稹诚然,元微之的人品确实不好,如蜂蝶般的浪迹在花丛间,崔莺莺与薛涛的旧事总让人诟病不已。但私生活如何,并不妨碍元稹把诗写的这般情真意切。
元稹到过巫山。那是在公元819年,他和白居易、白行简恰遇西陵峡口之前。元和十四年,白居易由江州司马迁忠州刺史,逆流而上;元稹由通州司马授虢州长史,顺流而下。元白本是故交,两人虽年差八岁,却是同科登弟,同入秘书省为校书郎。
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不足道哉,在峡州(今湖北宜昌)宴饮一番后,泛舟同游天然石洞,由白居易操刀写下有名的三游洞序,三人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洞中石壁。三游洞从此扬名。苏子言元轻白俗,或与前三游和后三游相关。因两百年后,苏氏父子三人亦游此洞,再度扬名。
白居易没到巫山之前,元稹眼中的巫山云是独一无二的。天空变幻的流云如同世事变迁,而巫山的云从远古时就如不曾揭开的盖头,遮住巫山诸峰。巫山的云,千万年来俱是如此聚而不散,恰似象征爱情的忠贞不渝。
妻子韦丛病故十年后,元稹才看到了巫山和巫山上的云,巫山的真面目如同妻子死前的模样。在茫茫人海相遇,在未尽兴时别离,于最美好的年华离开,追忆起时是一副永远不老的样子。然而,山上的白云依旧,看云的人早已憔悴不堪。人世间的悲哀,莫过于青春易逝。
4
我过巫山大抵是零四年的时候。只记得在码头和曾文作别,携前女友登上去白帝城的船,那天夕光洒落水中央,映红了磨基山下的整个江面。现在回想起来,还宛如昨日。三峡大坝前候闸时,是夜晴好,女友临睡之际还在纠结,不知明日可否邂逅那魂牵梦绕的巫山云雨。
尚未来得及走入楚襄王的梦境,远处的汽笛声就惊醒了旅人的梦。我不是徐志摩,会撑一支长篙寻梦,然后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船过巫山的时候,没有雨,只有亘古不变的白云在山间弥漫。将近中午,巫山的云最为疏淡,纵是如此,我也望不见那群玉峰尖。抬头看去,浮云遮眼,忽然就理解了秦观在“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的纷纷烟霭下,那种切身的迷茫与怆惘。
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两坝雄立,如枷锁捆住了翻腾的巨龙,昔日放肆的长江终被人力驯服。高峡出平湖后,江水拍打崖壁的涛声听起来永远是一个节奏,间或有几声猿啼。久邻山鬼知风雨。所说的山鬼大概就是那山中的猿,听得猿啼有序,可知来日晴雨。可怜巫山中的山鬼也好,山猿也罢,终究再也等不来消失在川江的纤夫号子。
舟上习惯了江汉平原上的荆江大堤,当来到这没有江堤的江上,逼仄的峡江束缚了我的想象。一时间似乎失去了自我的思辨,茫茫然顺着导游的指示看水看山,在其他游客偶尔的惊呼声中看天看云。看的倦了,于是我回过头看女友,我看着她,她看着云。现在思及,那个片段或者就是恋爱的幸福吧。
人类无法把握有限的时光,流年在指间匆匆流逝。如今女友已是他人妇,我亦有了自己的妻和子,只是愿这岁月,原谅我们彼此曾经的无知,各自互得安好便罢。巫山的云想必属于偶然投影在她的心中,而之于我,则在脑海里萦绕至今,从不曾离去。
返航的船再过巫山已是子夜,巫山不知何时已收起一身云彩,露出了星空。漫天的繁星,在钢筋水泥构建的城市里早已看不见。甲板上仅剩下疏立的三五人,黑暗中不知道扶着栏杆的是男是女,也不知道是在看天还是看水,总之都很安静。只有我,用口哨小声的吹着郑智化的那首星星点灯,满怀幽绪。
第二日早间,一路顺江而下的客船又回到西陵峡,过灯影石的时候,写了一首小诗。写的不是巫山的云,是人在天地间的渺小所引发地思考。
过西陵峡
佚名花下树缠藤,云壁雾岩绝可登。舟小不知山欲尽,过江车马下夷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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