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篇: 地,孕育万物,消耗着自己,我们应该加倍回报与她。
8三块大洋
在记忆中,我听到的第一个故事,是母亲讲给我的。
母亲从小不记得自己的母亲,是我的姥爷(齐玉玺)把她拉扯大的,父女俩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就在母亲十五岁那年,她的父亲因为饥饿和劳累卧床不起了。因为家里穷,没钱买药治病,只能是“坐以待毙”了。
母亲不甘心她唯一的亲人离她而去,听人说,亲人之间的寿命是可以转借的。于是在低矮的土屋里,在昏暗的油灯下,出现了这样一个场面:
土炕上面,姥爷奄奄一息,正在用他越来越微弱地喘息向人世作着最后的诀别;土炕下,母亲长跪不起,虔诚的祷告,要苍天保佑,愿意把自己的寿命缩短,以此来延长父亲的寿命。
这一场面算不上惊天地,泣鬼神,却引起深夜行军的一支八路军队伍的注意,他们要找水喝,又不便惊扰百姓,昏暗的灯光把这支队伍引来,他们目睹了屋内的一切,当然不相信这“借寿”的效力,只是从本来就不充裕的给养中拿出三块大洋,交给母亲,让她给姥爷看病。
姥爷的寿命没有因此延长,三块大洋的大部分成了他入土的费用,但母亲却因此对共产党有了认识。
9家的感觉
与父亲相同的是,母亲也有一绰号——“大脚省”,原因是与那个时代的妇女不同,母亲有一双缠过又放开的大脚。
不知是因为因为家境贫寒,需要保存双脚用于谋生?还是母亲思想解放,不愿受这一封建礼教的束缚?或许是姥爷爱女心切,于心不忍?这都无从考究了,每当看到与她同龄的妇女因为“三寸金莲”,而站立不稳,走三步退两步的可怜样子,我总是庆幸这一决策的英明。
就是靠这双“天然”的双足,母亲走完了她的人生道路。跑反,支前的路上,她肯定要比别人走得稳当。母亲从天津回家以后,独当一面,勤俭持家,拖儿带女,就是靠的这双脚。
母亲干练聪明,心灵手巧,裁裁剪剪,缝缝补补的活计经常有人求教与她;母亲心地善良,待人友善,家中经常是宾朋满门,大部分时间炕上炕下都坐满了人。
母亲衣服做得好,我们虽然没有值钱的衣服,但合体的裁剪,新颖的样式领导着乡亲们着装的潮流;母亲的饭做得好,就是家常便饭,她也做得有滋有味。记得小时候,我串门的时候,不吃别人家的干粮,不是因为不贪嘴,而是因为别人家的干粮不如母亲做的好吃。
“棒子干粮杂面汤”是我记忆中的佳肴,那就是家的味道。自从母亲去世以后,我再也没有品尝过那个味道。
自己过日子以后,我尝试着让妻子做过几次,总感到不是那个滋味。妻说我是犯了朱元璋皇帝“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毛病,这不无道理,但我内心深处还是存着深深的眷恋,觉得和“红米饭,南瓜汤”的感觉类似。
母亲持家的日子,虽然清苦,给我留下的是家的感觉,温馨的回忆。
10深刻记忆
与母亲相处最深刻的记忆,是1958年的大跃进,到处放卫星,创造万斤良田,深翻土地,大炼钢铁,把家家户户的铁门鼻和做饭锅都拿去,为了打井而拆房扒砖,多年以后,村里还留着被扒过砖的房屋,活像满目疮痍的伤兵。
大跃进更要人们的干劲,这就是让人们大干苦干,昼夜不停,超英赶美,要一天等于二十年。
有一件事,印在我的脑子里.
那时候我还没上学,大概是六七岁吧,我弟弟不到一岁的样子。母亲参加大跃进干活去了,留下我来照看弟弟。
时间长了,总也等不到母亲回家,弟弟饿的一直在哭,我没有办法,就抱着他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等我母亲。
天都黑了,没有月亮,只看见满天的星星。黑暗中我瞪大眼睛,使劲盯着街上偶尔走过的人影,盼着母亲回来。
一次次的由希望变成失望……
弟弟再也没力气哭了,我也彻底失望,靠在墙根边抱着弟弟睡着了……
后来,听母亲说,她在工地干活,老是惦记在家的我哥俩,几次请假都没被允许。后来母亲偷跑回来,还有人跟回家来,说她逃避劳动,老人家还被不懂事的人踹了一脚。
当晚,母亲就带着我们兄弟两人,由姐姐护送,逃难似地上火车去了天津,找我父亲去了。
那一次,弟弟很长时间不睁眼睛,母亲则急得把眼睛都哭肿了。在天津的儿童医院里,我第一次见到一个大暖瓶样的东西连在弟弟的头上,把一大瓶水注入了他的脑袋。(现在知道,那是小孩子在打点滴。)
弟弟睡醒了,……
那个踹母亲一脚的人,后来与我相处过,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他对于自己在疯狂年代做的对不起乡亲们地事情,深感愧疚。特殊的环境,有时候真的能把人变成鬼。
11古道热肠
母亲没有文化,不懂得理论,没留下处世格言,但是,她却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什么是扶危济困,什么是古道热肠。乡亲们碰到难事找她,心里不痛快找她,就是没事也愿意和她聊天。好像她就是大家的主心骨和灵魂似的。什么婆媳关系,兄弟分家,就没有母亲不管的事,家里人来人往,都赶上老舍先生写的“茶馆”了。
我在这种环境里长大,耳濡目染,从母亲那里学到许多东西,受益匪浅。
大跃进过后不久,就是三年困难时期。我没有亲眼见过文学作品里描述的“饿殍遍野”的情况,但忍饥挨饿却是亲身经历的,偌大一个村庄,人们饿的抬不动饿死的乡亲而没法出殡,也是我亲眼见到的,以致后来在忆苦思甜时,有人错把它作为素材。
大黑奶奶,是我们家的一个邻居,八十多岁,是一个豁达乐观的老太太,小孩子有什么不舒服,经她的手一胡啦就好了。她的儿子我称他为大亭爷爷,也有七十来岁,一缕长长的白山羊胡子,他每天端着一大一小两个碗到我们家吃饭,我则经常把他的头作为我的玩具。他的日常工作就是给生产队放羊,他放的那一大群绵羊,干干净净,个个膘肥体壮。每到快中午的时候,三声清脆的鞭声告诉人们:“我放羊回来了,是你们做午饭的时候了。”
困难时期,身强力壮的人家都难以度日,更不用说这孤寡的母子两人了。我们两家住的很近,关系也很好,母亲始终把他们当亲人对待,因为我们家有父亲在外接济一点儿,日子相对好那么一点儿,只要我们有的,总忘不了给他们送去。
日子越过越难,粮食比什么都金贵,我们家也断炊了,大人尚可忍受,我和弟弟饿的经常吵闹,母亲使尽浑身解数,什么树叶,野菜,水草我们都吃完了,还是挡不住肚子的饥饿。母亲则是什么都舍不得吃,有时候我们问她,她总是说已经吃过。也就是在那时候,母亲饿出大病,这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的。
尽管如此,对大黑奶奶一家的照顾,仍然继续着。有一次,母亲做了几个窝头,没让我们看见,给大黑奶奶送去。老人家已经饿的不会动了,见到母亲,她对母亲说:“五臣家的,我没有病,就是饿的。你的孩子还小,照顾他们要紧,我这么大年纪,咋着都行了。”她说着说着就哭了,母亲也哭了。这句话成了大黑奶奶的临终遗言。这一情景,母亲念叨了多年。
也是多年以后,我在电视里看到,当时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在他的故乡花明楼对乡亲们说“乡亲们挨饿,是我的工作没做好,向大家赔罪。”
有这一句话,乡亲们都释然了,何况是“七分天灾,三分人祸”方方面面的原因,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可见,这“载舟之水”,是多么的深明事理啊!
12刻骨铭心
我上初中的时候,已经渡过了最困难的时期,但也仅仅是最低层次的温饱。供养一个孩子上学,已经是很大的开支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一年的学费是四元钱(分两次交,每学期两元),一个学生一个月的生活费是六元钱,尽管不多,但到时候就得拿出来,母亲还是很吃力的。
为了供我上学,母亲有病舍不得看,省吃俭用,节省了一切开支,全力攒够我上学的费用。
有一天,刚刚上完第一节课,接到消息,母亲病重,让我回家。我预感大事不好,从县城到家二十里的路程,没有自行车,我好像被风吹着一般,一溜小跑就回来了。
还是晚了,这时母亲已经不会说话了,听到我的声音,她吃力地睁开已经失神的双眼,一只手颤巍巍的从怀中掏出几张纸币,挣扎着递到我的面前……
这是带有母亲体温的六元钱,正好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用,是老人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交到我手里的。双手接过它,我感到无比的沉重,它寄托着母亲对我的全部希望……
尔后,老人家阖然长逝 ……
说句不恭敬的话,这简直就是巴尔扎克笔下欧也妮.葛朗台的最后定格!其内涵又是截然不同,一个是冰冷的索取,一个是滚烫的奉献!
这一定格,给我终生记忆,使我灵魂震颤!事情过去五十多年,仍然是刻骨铭心的,为了她老人家的遗愿,我必须走好自己的每一步!
母亲去世两年,我完成了中学学业,由于国家停止了高考招生,母亲对我的期望暂时是没法实现了。
适逢“珍宝岛”战事发生,我投笔从戎,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巡逻站岗,军事训练,立功受奖,业余时间我一刻也没有放松自己的学习。紧张之余,虽然远隔千里,仍然割舍不断对母亲的缕缕思念之情,每次探亲,我都要到母亲坟前厮守一个时辰。
亲人们不放心,总是默默陪伴,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按理说这是母子天性,我却认为,这是母亲的人格力量使然。
提笔书写此文,距母亲去世已经五十多年,但是,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依稀可见,件件往事历历在目。对母亲的回忆,使我再次领略了母爱的伟大与真挚。
它恰似一杯陈年的老酒,时间越长,愈加醇厚绵软,回味无穷。这么长的一段文字,竟然一气哈成。对于一向疏于动笔的我,算是一个奇迹,仔细想来,这里面又有必然性,这绝不是什么灵感,只是真实感情的自然流露。
尾声:祈望绕梁三日,又盼落地无声
对于父母的期望,我始终铭记在心并把它付诸行动,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没有正式跨入大学之门,但是,通过艰苦的自学之路,我取得了大学文凭,成为一位合格的高中教师,看着自己的一批批学生进入大学之门,我或许能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如今,我也已年近古稀,一双儿女早已大学毕业,现在在各自的岗位上做着自己的事情。与父母在世的时候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又逢祭日,我去祭扫父母的坟茔,突然想起一个故事:一个人说,他的一生一半是在还债,一半是在放债。
说他穷吧,有钱放债;说他富吧,有债要还。人们不能理解,请他解释:“受父母养育,需要报恩,这是还债;为人父母,要尽责任,这是放债。”
通俗,明了。称得上是哲人睿语。
人生天地之间,承前启后乃分内之事,要认真的从老一辈人身上学到一些东西,并且要努力的把它传给下一代,使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进一步发扬光大。
用咱们庄稼人的话,也可以说:一半是在收获;一半是在播种。这是我这个故事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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