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柳侯（3）

拜柳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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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刘禹锡的一段友情，可说是沧桑中的一脉暖流。

这两人同年出生，同一年进士及第，同一年登博学鸿词科。也同时被重用，又是同案罪臣一同被贬边州。惺惺惜惺惺，子厚“以柳换播”，托子梦得的深厚情分。

那个时候的大唐，已经不是贞观之治的盛世太平。而是历经安史之乱后的中唐，渐渐显示出没落迹象。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官僚结党成为政坛的新常态。

刘禹锡、柳宗元对当时的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政治腐败都有深深的不满，却一直未能找到一展报负的好时机。一直到他们33岁的时候，实现他们改革弊政之志的机会来了。谁知却是“一场梦”：改革只维持了短短的180天，却让参与其中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顺宗被迫让位于太子李纯，王叔文被赐死，王伾被贬后病亡，刘禹锡与柳宗元等八人先被贬为边远地区的刺史（地方父母官），在赴任途中又被加贬为司马（地方闲职），史称“八司马事件”。

司马别看是个官，生活是很困苦的。柳宗元一开始只能住在寺庙里，条件艰苦，过了半年他老母亲就去世了。柳宗元第一个老婆是高官之女，感情很好，却仅仅一起生活了三年就去世了。在讲究门阀的唐朝，同等门第的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一般人家的女儿他也不愿意娶，就这么耽误了下来。有个庶出的女儿带到任上，乖巧伶俐，没几年也病死了。

刘禹锡跋涉了两个多月，从秋到冬，到了朗州，遇上这里刚刚发了大水，根本没地方住，到第二天春天才住到一个茅屋里。过了七八年，跟他相伴多年感情深厚的妻子也去世了。

这一时期他们写了很多文章。柳宗元被贬到永州（湖南零陵地区），写下《永州八记》，《柳河东全集》的540多篇诗文中有317篇创作于永州。刘禹锡在朗州（湖南常德）也没闲着，他现存的800余首诗歌和240多篇文赋中，有200多首(篇)是在朗州写的。其中有著名的《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等到奉诏回到长安，已经是十年之后（815年）。情况其实很微妙。可偏偏有人不信这个邪。“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花千树，尽里刘郎去后栽。”刘禹锡诗作得痛快，却不料正好被朝廷那帮政敌抓了小辫子，说他对朝政不满，一下子又贬到远在贵州的播州，那时候还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尚未开化，是蛮荒中的蛮荒。

这个时候柳宗元刚回到长安不久，也被贬到了柳州。或许受刘禹锡连累，当年一起犯的事，现在一起回来，一个人表现不好，自然累及另一个人。虽然柳宗元对自己的遭遇很失望，但他即刻虑及刘禹锡已经80多岁的老母，去播州那穷山恶水的地方，怎么受得了？柳州比播州条件还是好一些……他几次上书请求将自己的贬地和刘禹锡的互换，并说如果因为这个请求而获罪，他虽死无悔。终于有人出来帮忙说话，刘禹锡你别去播州了就去连州（广东西北部）吧。

自长安南下连州和柳州，这一次刘禹锡与柳宗元是结伴南行的，一路上遍游诸景，诗酒相依。

拜柳侯（3）

从江陵下长江、入洞庭、逆湘江，至衡阳，柳宗元仍须乘船取道湘江西去柳州，刘禹锡则需策马跨山南下连州。分别之时，彼此依依不舍，几度唱和。歧路在前，柳宗元先作《衡阳分路与梦得赠别》：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似含规劝之意，刘禹锡似有所悟，答诗《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曰：

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岐。

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

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

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有所思”，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老友的观点。子厚又作《重别梦得》：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岁晚当为邻舍翁。

柳宗元说，我们将来如果能够得到皇恩回家，晚年我们俩就当邻居啦。对此，刘禹锡以《重答柳柳州》相酬：

弱冠同怀长者忧，临岐回想尽悠悠。

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

写了两首诗了，柳宗元还是依依不舍，再作《三赠刘员外》：

信书成自误，经事渐知非。

今日临岐别，何年待汝归？

回想这一生，不知道今日一别，什么时候还能见面呢？

刘禹锡以《答柳子厚》相赠：

年方伯玉早，恨比四愁多。

会待休车骑，相随出罻罗。

他俩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拜柳侯（3）

刘禹锡在连州，环境比柳州好。虽然身体不好，又穷，连别人送他的马都要拿出去卖钱，但是他为人乐观豁达。

柳宗元性格比较沉郁，看他写的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真是天地之间独一份的寂寥和悲伤。长期处于这种心境，身体每况愈下。朝中一直有人帮他求情，想让他回长安养病，可是诏他回京的诏书还在路上，柳宗元却死在了柳州，时年47岁。他写下书信将自己的文稿托付给刘禹锡，死前连连呼唤“梦得……梦得……”

这时，刘禹锡年近九十的母亲刚刚去世，护送灵柩路过衡阳接到噩耗，不由“惊号大叫，如得狂病”，悲痛万分，伤心欲绝。他立即停下来为好友料理后事，对前事悲叹不已。诗作《重至衡阳伤柳仪曹并引》云：

“元和乙未岁，与故人柳子厚临湘水为别，柳浮舟适柳州，余登陆赴连州。后五年，余从故道出桂岭，至前别处，而君没于南中，因赋诗以投吊。”诗曰：

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

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

马嘶循故道，帆灭如流电。

千里江篱春，故人今不见。

柳宗元为官清廉，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自己却贫病交加，家无余财。留下两儿两女，大儿子才四五岁，小儿子是遗腹子，分别由刘禹锡、韩愈等亲朋好友抚养。

刘禹锡抚养了柳宗元的大儿子周六，将他视如己出。他对柳宗元念念不忘，三次写《祭柳员外文》，发誓一定要将周六好好抚养成人。

“鸣呼子厚!卿真死矣!终我此生，无相见矣。何人不达?使君终否。何人不老?使君夭死。皇天后土，胡宁忍此!知悲无益，奈恨无已。子之不闻，余心不理。含酸执笔，辄复中止。誓使周六，同于己子。魂兮来斯，知我深旨。”

情真意切，即使过了一千多年，读来依然鼻子发酸。

若干年后，周六进士及第，也踏上了仕途。

刘禹锡花了余生二十多年的时间，为柳宗元整理遗稿，编纂成集，这才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柳河东全集》。

大和元年（827年），刘禹锡50多岁了，任东都（洛阳）尚书省主客郎中。次年回朝任主客郎中。虽一生备受打击，在贬谪中耗尽青春，但他就是不服输，不低头。一到长安，就又写了首《再游玄都观绝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

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

前度刘郎今又来。

刘禹锡老了，终于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他上书请求让韩泰来替他当集贤殿学士，却没有获得准许，最后韩泰死在常州刺史任上。

这个时候，刘禹锡的朋友很多都去世了。白居易的好朋友元稹也去世了。刘禹锡和白居易这两个活得久一点的老头，同年回到了洛阳，开始聚到了一起。

《旧唐书•裴度传》载:"视事之隙，与诗人白居易、刘禹锡酣饮终日，高歌放言，以诗酒琴书自乐，当时名流皆从之游。"

很高兴，刘禹锡，这个坦荡可爱不服输的老头，最后的人生时光，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