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甲午战争,是中华民族心头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这场战争还在进行时,国内的相关研究、反思和责任追究已提枪上马;“马关条约”签署后,民意鼎沸,各种批判、谴责和人身攻击更是一拥而上。两个甲子之后的公元2014年,适逢农历甲午年,各类甲午专著、论著、论文和专题片扎堆涌现,战争研讨又迎来了一个“井喷式”的小高潮。
但我们真正清醒地检讨和反省了吗?
犹记20年前的中学历史课上,老师曾愤怒感慨地说起甲午战争,把清朝战败原因归结于统治阶级的腐败无能,特别是慈禧太后的穷奢极欲,列举的两个事例声情并茂,让吾等学童愤慨不已:
其一:慈禧太后为修建颐和园,大肆挪用海军购舰经费,以至于北洋舰队五年未添一舰一炮。具体挪用数额,一说正史记载为白银260万两,一说某专家考证达500-600万两,一说网上记载在3000万两到8000万两之间,而当时镇远、定远两舰总造价仅339.924万两。相较之下,反差十分巨大。
其二:为筹办自己六十大寿庆典,慈禧太后极力避战,主战派大臣请她停修颐和园工程、停办六旬万寿庆典,将工程钱款移作军费时,慈禧老佛爷雷霆大怒,说出了“今日令吾不欢者,吾亦将令彼终生不欢”的名言。最后,犯颜直谏的大臣们相顾失色,此事竟不了了之。
这些事例,不但我们相信,一代伟人毛泽东也信了。
1949年5月1日,毛泽东与国民党元老、诗人柳亚子共游颐和园。柳亚子一面望着满眼的雕栏画壁,一面批判慈禧太后的腐败无能:“把中国人民的血汗,搜刮起来,奉献给帝国主义,建造她的乐园,真可耻。”毛泽东幽默地回应:“她用建设海军的钱建了一个颐和园,当时来说,这也是犯罪。现在看来,就是建立了海军,也还是要送给帝国主义的。建了颐和园,帝国主义拿不走,今天人民也可以享受,总比她们挥霍了好吧!”
伟人看问题的角度总是与众不同。经伟大领袖毛主席金口玉言盖棺定论,慈禧的千古骂名看来是无法洗脱了。
慈禧太后本名叶赫那拉·杏贞,生于道光十五年十月初十、公历1835年11月29日,她的六十大寿,是光绪二十年十月初十、1894年11月7日。
在她的生日筹备期间,甲午战争打得如火如荼。
1894年9月16日,日军占领平壤,朝鲜境内清军损失惨重、全线溃退;9月17日,大东沟海战,北洋舰队战败,日本联合舰队掌握了黄海制海权;10月24日,日军第一军跨越鸭绿江,踏入中国本土;10月25日,日军击穿清军鸭绿江防线;10月26日,日军占领九连城、安东;11月6日,日军攻陷金州;11月7日,慈禧生日当天,日军攻克大连,北洋军港旅顺在望。
在一场事关国运的战争轰轰烈烈推进期间,在清军海陆军节节败退、战火烧到辽东——满族龙兴之地时,在朝野哗然、满朝文武为了国家的前途命运忧心忡忡之际,执政者该有多么昏庸无能和骄奢淫逸,才敢明目张胆挪用军费搞庆典、开生日Party?官僚阶层该有多么愚昧无知、多么不顾大局,才会从军费中截留资金,供深宫的老佛爷铺张浪费?
一个不懂、也不敢质疑老师的初中生,确实不会怀疑教科书上的答案:大清的精英阶层严重缺乏生存危机意识,已经腐朽到不可救药了;如此倒行逆施的满清王朝,不亡简直没有天理。然而,一旦我们深入研究晚清历史,进而分析研判其政治格局演变、军事力量发展和财政资源投向时,不免会产生一个疑问:在清末错综复杂的战略背景下,大清帝国的统治早已岌岌可危,多次走到亡国的边缘。如果慈禧太后只有这样低能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手腕,如果精英官僚阶层只有这种层次的政治敏锐性和鉴别力,大清帝国能在第二次鸦片战争后苦苦支撑五十一年吗?连一年都撑不下去!
在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36年里,镇压了太平天国运动、捻乱和庚子拳乱,发动了辛酉政变和戊戌政变,打赢了收复新疆之战和中法战役,在甲午战争中遭到惨败,在义和团运动和八国联军侵华战争中被彻底打断脊梁骨,只好仓皇逃离北京“西狩”,并与列强签下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回顾她的整个执政生涯,在外有欧美列强侵凌、半殖民地趋势不断加深,内有地方实力派手握财政、军事大权,半独立化趋势愈发明显的内外交困境地中,慈禧竟能勉力支撑着中央集权帝国的局面,牢牢掌握满蒙亲贵和汉人督抚,没有让大一统王朝在她手中陷入崩溃和割据局面,充分展现了一名成熟政治家的老辣干练。为逞自己一时之快,干出“挪用海军军费祝寿”这样蒙受千古骂名的事,并不像合格政治家的作为。
事实上,在晚清官场,为慈禧老佛爷修建颐和园属于一项政治任务,更是一个高度敏感的政治话题,并不适宜公开摆到台面上,清末各类公函文献和官员私信中,也力避直接提到“颐和园”三个字,而是用“钦工”、“工程”等来代替,字里行间躲躲闪闪、犹抱琵琶半遮面。
为什么给老佛爷修园子会提升到讲政治的高度?
背后的推手是光绪皇帝,以及他的亲生父亲醇亲王奕譞、帝师翁同龢等人。
自1887年光绪皇帝亲政以来,慈禧表面上“撤帘归政”,将大权奉还给皇帝。但在以醇亲王奕譞为首的诸位重臣苦请之下,同意对年轻而缺乏治国经验的皇帝“扶上马、再送一程”,实际上保有了对军国大事的最后裁定权。
数年后,光绪皇帝羽翼丰满,他和他的拥戴者们就把修颐和园和“六十寿典”摆上重要议事日程,其用意是与慈禧达成一种心照不宣的政治交换:以全面提高前任国家领导人的生活待遇为条件,换取慈禧去北京城15公里以外、远离紫禁城的颐和园颐养天年。
国家领导人权力交替,当然是首要政治任务,但偏偏又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摆上台面。因此,光绪帝的生父、总理海军事务大臣、醇亲王奕譞筹集修颐和园的款项时,就让李鸿章通知各地督抚大员,向总理海军事务衙门认捐一笔银子,用于“购舰设防一切要务”。当然,督抚们很清楚这笔钱的具体用途,以超常的效率上缴了260万两白银。这笔巨款分别存在汇丰银行(1072900两)、德华银行(440000两)、怡和洋行(559600两)、开平矿务局(527500两),利息用于颐和园工程建设。此外,从1889年开始,总理海军事务衙门从自身经费中,每年拨给颐和园工程30万两白银,后续又挪垫了一部分款项。据历史学家们对清宫档案的考据,所借款项后来大都指定专款归还。
纵观光绪年间政府财政支出,能够把“军费”和“颐和园”链接到一块的关键词,就是上面提到的“总理海军事务衙门”。
总理海军事务衙门,简称“海军衙门”,是清政府设立的海军部,统一海军指挥权,总管海军、海防事宜。醇亲王奕譞被任命为第一任总理海军事务大臣,庆亲王奕匡、李鸿章是奕譞的副手,会同办理海军事务,另有正红旗汉军统领善庆、兵部右侍郎曾纪泽帮同办理,下设管理海疆股、管理款项股、管理船政股、管理军械股等。
海军衙门自建立起,就是一个奇葩的“怪胎”。其一,名义上统管全国海军事务,但其主要官员,没有一人出身海军,没有一人懂近代海军建设和训练;其二,主要领导如总理大臣、会办大臣、帮办大臣都是兼职,且本职业务繁重,所以没有一人在衙专职办事;其三,海军衙门负责的事项不仅仅是海军建设,还包括开矿、铁路、电报等多种业务,同时也承担了政府财政周转金融通道的职能。在清末,海军衙门经费几乎是“万能费”,既可以用于购置舰船、从事南北洋海防建设,也可以用于组建东北练军、建造铁路和开矿,还可以用来修“三海”及颐和园;其四,因各省对应解海军专款并不热衷,习惯以各种理由拒不如期缴纳,海军衙门经费并不宽裕,但保障南北洋水师建设、尤其是购买军舰的军费还是基本做到了专款专用,这些款项并不纳入海军衙门日常经费,而是有另一个名字——海防专款,在现存各类文献中,均找不到挪用“海防专款”修颐和园和祝寿的记录。
既已考据“慈禧太后为修颐和园挪用海军购舰经费”一说纯属子虚乌有,下一步,就要深入寻找它的源头。
甲午战争之后,清朝开始了对战败的反思。板子,首先打在了李鸿章和参战将领的身上。但同时,北京城街头巷尾也流传着谣言,大意是“朝廷挪用军费修颐和园和祝寿,以致军费不足导致战败”,但影响力和针对性均不强。直至1899年,戊戌变法失败后,出逃海外的康有为和梁启超,为丑化慈禧太后本人、进而否定清政府执政合法性,写了大量感情充沛、富于鼓动性的文章,在《康南海自编年谱》和《饮冰室合集•文集》中均有刊载。一些脍炙人口的名句,如“括全国之膏血以修国防,而其实乃消磨于园林土木之用而莫之或知”、“群臣竞奏请练海军,备款3000万……颐和园工程大起,举所筹之款,尽数以充土木之用”等流传至今。清末民初一些政治势力出于自身需要,大肆宣传这些充满了个人揣测和虚构的文章,后世学者接续摘转点赞,在以后的几十年就成了公认的事实。
其实,甲午战争爆发时,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都是主战派,她下令将存在各大洋行和开平矿务局的260万两白银提出用作军费,但因存款未到期等原因,先期只能提取158万两;1894年9月下旬,慈禧又下诏,取消在颐和园的万寿庆典和沿途“点景”工程。但这些记载于宫廷史料中的“正史”,却在口口相传的“野史”围追堵截之下,无法突出重围,以至于泯然无息。
所以,今天我们在回顾池仲佑的《海军大事记》、罗尔纲的《晚清兵志》等近代著作,以及检索CNKI文库中的相关论文时,康、梁的说法依然占据了主流舆论地位,探寻点滴历史真相的难度和复杂性由此可略见一斑。而审慎地判别和推断各种史料,从军事角度真实、完整、客观地回溯甲午战争,确属一浩大繁杂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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