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长江之滨、大别山脚下,那里一年四季以米饭为主食,只有在麦子成熟时,做一些小麦粑,尝尝新,吃的机会不多,所以至今难忘。
麦子产量不高,一般都种在小块的山地里。待到南风吹来,一块块金黄的麦地,闪耀在翠绿的山脚下,远远望去,像是绿色的大衣打了几块黄色的补丁。镰刀割麦的劳作我没有参与,连见也没有见过,只见过连枷打麦的场景。如果我没有记错,该是插完早稻田之后,闷热的梅雨天之前,人们将麦子有序地排开,先晒,后打。连枷落地,一声声,“彭彭魄魄,声在山南应山北”,吓得小鸡不敢前来偷食,躲得远远的,还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出自南宋诗人范成大的田园诗,说的就是打麦的事儿。只是夜晚打麦,我没有见过。我家,邻居家,也就几分地的麦子,不经打,一个下午就够了。
麦子如何磨成白面,白面如何做成小麦粑,这是很难回想起来的。只记得有那么几次,知道家里要做小麦粑吃,心里很是期待。一次,我从外面回来,见桌上摆着垫蒸笼的粑叶,妈妈在厨房里和面,面的香甜和粑叶的清香充满了整个屋子。我进去站立很久,妈妈抬头看见了我,笑着对我说,“去放牛吧,等你回来,粑就做好了。”
我欢喜地跑向牛栏,牵着牛,带上钓鱼竿,往门前河湾宽阔的草地上走去,心里美滋滋的。在物资匮乏、零食极少的上个世纪90年代初,吃这种事,对小孩的诱惑,在今天怎么想象都不会过分!
午饭后下过一阵雨,河水有些急,也有些浑。青青的不止河边的草,还有茂密的宝剑似的菖蒲,两岸几百亩水田里的秧苗。人坐在草地上,身边只有一条老黄牛,在悠闲地吃草,偶尔也会长哞一声。好像在说 : 这草的味道不错哦。事实上,不论它对草的评价如何,我都懒得搭理它。只要不吃人家的豆苗,我一般都不会去管它。我有我要做的事情,忙着呐,有时是躺在草地上,面对长空胡思乱想,有时是与别的孩子摔跤,比谁的力气大,也打扑克,也玩泥巴……而那个明亮的下午,无论隔了多少年也不会忘记,我端坐在河岸上,一边耐心地钓着鱼,一边耐心地想着家里的小麦粑。
那天的云,缓缓地游;那天的河水,哗哗地流。那个下午的我,把自己交给一个甜蜜而辛苦的等待。长大以后,每当得到一个幸福的信号,我都有那个下午的沉着,而心里藏着莫大的欢喜。
回到家,一个个小麦粑,碗口大的,浑圆的,还冒着热气的小麦粑,摆放在堂屋的竹匾里。抓起一个,用手捏紧,再松开,就像海绵一样立即恢复原形,撕开,里面有很多小孔,大的比豌豆还要大,怪不得有那么大的弹性呢。小块塞入嘴里,是期待已久的味道——蓬松绵软,香甜可口,带有小麦和粑叶的原始的清香。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美食在别处叫馒头,叫馍,而在我的童年和少年,它叫小麦粑,是那么软,又是那么甜(放了糖才好吃)。也不知道为什么,别处叫吃饭,我那里叫“契饭”,还拖着长长的尾音。在我离开家乡之后,二十年间,再也没有“契”过家乡的小麦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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