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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张明 | 割稻

石张明 | 割稻

作者: 石张明 | 来源:发表于2020-07-21 18:32 被阅读0次

农历六月,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儿时在乡下,这正是割稻的季节。尽管我离开故土、不事稼穑,有20年之久,可曾经的劳作之苦,如影随行,常使我在异乡的睡梦中惊醒。

醒来也是那样的清晨。不同的是,那时醒来,要随大人去割稻。

披衣坐起,常常是在妈妈几遍催促之后。晚上蚊子太多,甚至比身上的痱子还要多。人在竹床上,有蚊子咬,有痱子痒,不到半夜根本睡不着。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好睡觉的时候。天不亮就要起床干活,谁的心里情愿呢?可不情愿又能怎样,只好慌忙穿上衣服,呆呆地拿着妈妈递来的镰刀、护袖和草帽,木然地走出大门。揉揉睡眼,抬头还能看见一弯凉月,几颗残星挂在夜幕之中,在这渺茫的光照之下,只能望见脚下蜿蜒逼仄的田埂路。路边长满了野草,野草上露水很重,往往人没走到田里,布鞋就湿了。

我家有块田,在汪塘边上,刘屋山脚下。叫什么名字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去的路上,总能见到比我起得还要早的人,如金贵伯,如荷花婶,在田里,弓着身子,挥动镰刀,一行行,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将稻禾放倒在地上。远远望去,像蚕吃桑叶,又像在剃头。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镰刀割断稻禾的声响。

“这么大的田,什么时候才能割完啊?”人到田里,我朝妈妈嘟囔道。

妈妈笑着对我说:“一直埋头割,等你抬头,就割完了呀。”

妈妈那时30岁出头,留着短发。她在前面飞快地挥动镰刀,并不计较我的速度。我跟不上她的时候,会少割几棵,先撵上她,然后再多割几棵,跟她并排前进。有时不耐烦了,我会跑到田中,割出个大窟窿来,妈妈说你真调皮,你这叫瘌痢头知道不。太阳穿破云层,射出万缕金光。路边正好有个瘌痢头经过,那头皮被照得光亮,妈妈忽然闭口不说,正好我也看见了那人,于是哈哈大笑,腰酸背疼之苦顿消大半。

待到日上半竿,妈妈说有奖励哦。坐在一棵大树下的草地上,妈妈从篮子里拿出两个外形和大小酷似手榴弹的瓶子,里面装满嫩黄的橙汁,她用牙咬开瓶盖,递给我。说喝吧。我是真的不知道还有橙汁可喝,你知道吗,这可是那时乡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饮料了。大的7毛钱一瓶,小的3毛钱一瓶。我们那天早晨喝的,是7毛钱一瓶的。或许你不知道,那时农民种田,交罢公粮,交罢农业税和其他乱七八糟的税,留足口粮之后,基本上存不了几个钱。平时,是舍不得花费的。妈妈给我买过的食物,唯有这次,是在繁重而又枯燥的劳动之后,给我的奖励。这恐怕是,我今生喝过的最美味的饮料吧。

虽是早晨,到了八点,已经很热了。回到家里,脱掉汗湿的衣服。妈妈端来温水,给我擦洗手背上、脖子上,被稻禾划破的血痕。一道道,又疼又痒,擦洗后抹上一种白粉,才觉得好受一些。躺在竹床上,立马就能睡着,直到妈妈将早饭做好。吃完饭,浑身还是酸疼难耐。这样的夏日的早晨,往往有半个月之久。我从八九岁开始这种劳作,直到去省城上大学才结束。

这样辛苦的劳作与微薄的收入,成了我以后衡量付出与回报的尺子。所以,当我23岁参加工作,不到半年就做了一个有2300多人的学校的校领导之后,在我26岁去上海,第一次拿了一万多元的薪金之后,窃喜之余,只有惶恐。所以,当我看到一些社会新闻,比如某领导贪污几个亿,这都会让我想起儿时割稻的辛苦,农民的穷苦,以及当前农村的实际,两相比照之下,尤使我感到前者的罪孽,并为社会的两极分化、分配不公感到悲哀。

20多年过去了,社会发展日新月异。曾经的田间劳作之苦,今天想起来恍如隔世。当年的农家娃,已步入中年。半生劳作,风雨兼程,吃过苦,也遭过罪,可我依然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辛苦,能和田间割稻相比。今日忆苦思甜,在感念畴昔的同时,更懂得人的欲望没有尽头,但愿我们都能安享粗茶淡饭的简单的日子。

                2020年7月21日下午草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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