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久不沾荤腥,肚里却陡然添了这许多油水,皆有些不适应。又因为肥肉烤酥了口感特别,贪嘴多吃了几口的民兵们不久便开始“嗝嗝”地反胃,百来人吐了一水面,偶尔引得少数鱼虾浮出来嗅闻,但警惕地碰了几下便如临大敌般地离开了。河畔有多香,河上就有多腥臊。
因大家适才吃得过饱,又时至中午,皆有些困倦,便商定每排筏上的人轮流划桨。王忠也感到睡意沉沉,便四仰八叉地倒在筏上,着了。再醒来时,天色蒙亮,原来已是第二日了,再过几个时辰便可至高陵。忽沿岸有人来报,原是前几日差去送信的小伙,道:“高陵县的富平乡亲前来迎军!”顿时,二十排筏上都响起了雷鸣般的呼声,见那二十余富平民兵个个涕泗横流,抱头痛哭。王忠命军势就近在渡口停下,上岸,整理仪容,自己横跨马上,身配羌刀,马边二名“护法”:刘雄鸣与梁大脑袋。刘雄鸣一脸傲气,梁大脑袋一手拄拐,一手持矛,瘸腿似也不那么滑稽了。走了十余步,只见有百名高陵县民,箪食壶浆,夹道欢迎。王忠的头抬得越发高了,腰间羌刀上的配饰也在晨曦中闪着光。那些乡亲一见到队里的二十名富平民兵,都蜂拥过去,喊名之声响彻云天,令王忠觉得上回在丛林间遇叛军投诚之时的呼喊声也变得逊色。高陵县尉也在人群中出现了,王忠赶紧下马迎候,毕竟是和泥阳县尉平级的四百石。拱手下拜,那县尉扶他起来,往人群另一头虚指了一下,道:“你看何人来了?”王忠循其手所指的方向望去,原来是泥阳县尉。泥阳县尉满脸堆笑地向王忠走来,身边似还有三人。走近一看,中间一人穿戴华贵,一脸富态,头戴法冠,腰悬蓝田玉;旁边那二人,头戴却敌冠,身着赤色卫士服,外覆薄甲,神情严肃。王忠见此,再次下拜,心想可能是朝廷来人,虽不知其缘由,但仍将头放低,不敢直视那三位。
三人来到王忠面前,中间那人道:“吾乃朝廷特使,今有旨意,小子跪而听宣。”王忠将头埋得更低了,都已感到地上的尘土在摩挲自己出了一层薄汗的脑门。那特使看见了,似是一副满意的样子,“哼”地轻笑一声,宣:“戍卒王忠,冒领屯长,守边无功,招降纳叛。滥行职权,图谋不轨,违军号令,贻误战机。乃国家之蠹虫,黎民之灾祸。着实不可不除,以儆效尤。圣旨到时,就地正法。钦此!”
王忠惊愕失措,不顾尊卑,竟抬面直视上差,脸上写满了冤屈与不解。刚欲解释,特使手一挥,令左右二卫士将王忠拿下。王忠不住地挣扎,可这样的小身板怎么能脱出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卫士那有力的大手。
忽地看见左边有人挺矛而出,直撞向一名卫士。是梁大脑袋!他一脸怒容,拐棍被扔在一边,矛头就快要扎进卫士的腰间了。王忠感到抓着自己右边胳膊的手松了开来。好机会,赶紧挣开!这猛的一挣,左手也似乎和束缚住自己的卫士滑脱开去。转身想跑,眼前却是这样一幅景象:梁大脑袋的矛已被原先抓着自己右臂的卫士抽刀削断,刚没能抓住自己左臂的卫士却拔刀向那颗硕大的头颅挥去。生死一瞬的巨响,梁大脑袋已没有时间观看自己一辈子的走马灯,大脑袋骨碌碌地滚在了王忠脚边。王忠霎时如石头般僵住了,奔逃的欲望仿佛被抽离了体内。慢慢蹲下去抱那颗脑袋,张着嘴发不出一丝声音,泪水随着汗水如豆般滚落进他的嘴里。手还未碰到那颗断头,忽觉身后有人将他扶起,声音传来:“屯长休慌!”木然回头,乃是刘雄鸣。王忠嘴动了一下,正待开口,直觉的前胸后背一凉,低头见自己腰间的羌刀正从背里穿出了胸膛。再看向刘雄鸣,他满手鲜血,退后几步,丢了刀鞘,望着王忠的脊背,蓦地狂笑起来,每一根黑亮的山羊胡都在晨光中颤动,被染成紫金色。王忠正欲转身,又感到自己身体一跌,重重摔在尘土中,原来是一持短矛的矮个民兵蹲在低处扫中了腿。正待爬起,数枝长矛贯胸而入。只见眼前五名彪形大汉的手,均通过一根根硬木条与自己的胸口连接在一起,这些熟悉的脸也都在逐渐变得猩红。
王忠已无余力,倒在地上,但听见刘雄鸣那尖嗓子扯开了嚷道:“小的刘雄鸣已为国除贼,匡扶大道,愿为特使效劳!”王忠头靠在地上,只感到“嗵”地一震,猜到是二百人都跪下了,只听见齐呼“愿为”二字便感觉头皮被歇斯底里地向上拽去,听见了拿镰刀刈麦子时“唰”的声响,随即零落得像是失去了阻力,四处摇晃,模模糊糊看见地上的身躯离开数尺数丈,渐行渐远,接着便如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嗬!”大喝一声惊坐起,一身冷汗,浸透外甲。身边有人问到:“屯长有何差遣?”转身一看,心里一惊。原是荒唐的一梦。问话者是刘雄鸣,他和梦里一般蹲在自己身后。王忠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发现天色漆黑,自己仍在筏上,远近二十排筏都点上了火把。
王忠脸色惨白,低声问:“到何处了?”
刘雄鸣答:“已快至泾阳了。”
“怎地如此之快?”
“您已昏睡一天之多了。”
王忠大惊,左顾右盼,遂问:“兵粮足否?是否要小斛分粮?”
刘雄鸣答:“尚有半日之量。”
王忠这才宽下心来。
忽闻岸上马蹄声急。众人循声望去,有一骑举火把沿岸而来。近了,那骑大喊:“河上可是王忠屯长的队伍?”王忠正欲答话,刘雄鸣按住了他,反问岸上人:“你是何人?”岸上那骑道:“奉泥阳县尉令,特来搜寻王忠队踪迹,并有令传达!”王忠看看刘雄鸣,若不答话,怎可知上差指示?刘雄鸣仍是摇摇头,又对那人道:“可否来船中一叙?”岸上骑兵反而有些警觉,明显是不愿下来,不禁有些难以回答,吞吐道:“是……是不是王忠屯长?”王忠拿眼埋怨地看了一眼刘雄鸣,看你这疑神疑鬼,弄得人家都不好说话了。正想亲自回话,却想起了适才的梦境,刚要站起来的身躯又坐了回去,假装是挪了个位。
尴尬地寂静了小半刻,王忠道:“若与他答话,万一是伏兵,我等都要受死;若不与他答话,恐误了军机,也要处斩。不如一搏呢?也算死个明白。”刘雄鸣道:“既如此,那便让可靠之人上岸听从命令。若真便罢。若有异动,我等也能迅速抽身而退。”王忠忙摆手:“不可,这样岂不是毁了上岸兄弟的性命?”刘雄鸣辩解道:“难不成要让全体送死吗?”王忠依然不肯:“若如此,我宁肯自己上岸!”刘雄鸣又急急将他拦住。
旁边的花白胡听到二人争论,挪了过来,道:“屯长,老夫上岸听令吧。俺脱掉身上的兵甲,上去试探一番,天黑难以分别,也能扮作渔夫。即便有异样,屯长也可带领大家退走。”王忠道:“老人家不可以身犯险……”话还未说完,花白胡又接着说:“俺年纪大了,队伍里还有那么多年轻的乡亲们,让他们赔上性命不值。”王忠刚要起身阻拦却被刘雄鸣叫了数人按住了。刘雄鸣飞快给老头使了个眼色,花白胡便让人把筏子划了过去,自己也卸了甲。待木筏靠岸,便跳到了岸上,一路小跑地向那骑奔去。
眼见着花白胡上岸犯险,王忠便责怪起了按住他的大伙。刘雄鸣也不去听他唠叨,只是眼睛一直盯着老头的方向。
没过多久,就见着老头向那骑施了一礼,那马上人也拱了拱手,调转马头奔了回去。花白胡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回筏上,大家刚要为他平安回来而欣喜,却见着了他难掩的愁容。
花白胡悄声对王忠道:“据那探子说,县尉应刚到高陵不久,他之前听到了上差的军令,说是西凉叛军近日有动作,似要往长安这边打过来。高陵就不必去了,让大伙立刻去长安。”
王忠也呆住了。这条军令可是相当麻烦,怎么好意思和大伙说出口,尤其是这二十名心心念念想要与亲人团聚的富平兵?要是直接告诉了他们,怕是要伤心欲绝吧。花白胡也知道王忠所担心的,但认为或许只有现在才是告知全体队伍最好的时机,毕竟身处水上,行动不便。若是上了陆地才行告知,到时候指不定激起兵变,逃亡的自相残杀的都有。王忠看了看刘雄鸣,刘雄鸣点点头表示认同。
王忠把头埋进了胳膊里,额头上的抬头纹露在外边,仿佛也在做着思索和抉择,神经质地一颤一颤。随即抬起了头,从河里撩了一把水往脸上抹了三抹,站起来走到筏尾上。
暗淡的月光伴着王忠宣布的军令,绝望地淋在二十条筏上,原先的微风也似乎稍显急促了起来,晃动的火把也不能将周围的空气便得暖和一些,反而更平添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仓皇。军令一出,廿条筏都静了下来,适才哨探咔啦空隆的马蹄声仿佛还萦绕在每个人的脑海里,伴着越来越粗的吸鼻呼气声,潮湿的气氛在河水上弥漫。王忠扭头,两排筏上的富平兵尽皆抽泣着,那声音不大,却尤其急迫,似在极力忍耐,但仿佛仍遮掩不住眼泪滴落在河水中的脆响。王忠打了个寒战,说了句“军令难违,万分抱歉”,目光也不敢与富平民兵们交汇,便从筏尾退了回来,准备蹲在原来的位置上。
正要缓缓蹲下,不知是谁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母亲!儿子不孝!今年您的忌辰,儿又难为您老抔土锄草了!”惊得王忠险些跌落筏去。此声一出,万籁难寂。那两排筏像是被点燃了似的,哭声、怒声、咒骂声,甚至是火把被泄愤地丢到水中熄灭的嗞嗞声和长矛击打木筏与水面的啪嗒声,汇成了一首怨曲。你定然少有耳闻这般撕心的乐章。
高低起伏的哭声渐渐少歇,毫无旋律的骂声开始主导了两排木筏。那两排仿佛疯了一般乱晃,筏上的人仿佛不知道晃翻了会有什么后果。木筏仿佛只有翻了,令上面的人浸一浸这刺骨的泾河水才能令他们神志清醒。然而筏没有翻,骚动却越来越大。其他筏上的人也吵起来,试图阻止他们的胡闹,却招致了如对寇仇一般的攻击行为。若不是水上每排筏之间有相当的间隔,恐怕丛林中争抢军粮的暴动一幕又要上演。花白胡说得没错,但越是打不着对方以泄心头之恨,那钻人脏腑的污言秽语却更难以令这场骚乱平息。王忠心如刀绞,不禁抽出了羌刀,准备厉声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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