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没了父亲,是在八岁那年。沈二醉酒,一头栽进了太白湖,再也没能够起来。
从那后,巧儿跟着姑妈隽娘在白湖渡过活。隽娘是沈家的小女儿,十六岁那年,立心不嫁,自行束发,在娘家做了半辈子的自梳女。
隽娘生的一双巧手,飞针走线的功夫是白湖渡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靠着针线给人家做工,赚得几个闲钱,沈家的娘俩倒也不是十分难过。
眨眼的功夫,居然也这么不咸不淡的过了七年。这年乞巧,也是巧儿的生日。隽娘去给县里胡员外家交货,回来的时候给巧儿带了把桃木梳。木梳是在德化街买的,没什么特别,却不知怎的,隽娘自觉得十分合眼,买了回来。
巧儿拿着这把桃木梳,拿在手里反复摩挲,心下欢喜,只是却不认识这木梳上雕的两只鸟儿。隽娘告诉巧儿,这是鸳鸯,白湖渡素来没有的鸟。巧儿还要问什么的时候,隽娘却转去了灶台。
乞巧是女子的节日,这晚姑娘们聚在一起穿针引线,摆上瓜果来乞巧。除了上元,女子们也只有这日聚在一起玩笑一回了。隽娘做姑娘的时候手最巧,白湖渡的小姐妹聚在一起乞巧,总是隽娘得了头彩。隽娘想到这,自觉好笑,自梳女是过不得乞巧的,还想哪些不相干的干吗?乞巧是天下女子的节日,这话原是错的,自梳女就不过乞巧。好在这天是巧儿生日,隽娘也有了由头每年可以过一过。只是这日隽娘不摆瓜果不动针,即使主顾催逼的再紧,也绝不违背。
隽娘做了一桌的河鲜时蔬,又烫了壶黄酒,买了些曹二娘家的糕点。月色似有似无,院子里的灯火亮堂堂的,几只萤火虫落在新糊了纸的窗户旁。娘儿两个难得有这般清闲舒心的日子。隽娘给巧儿夹了块煎豆腐,巧儿却看着这道水煮鸭子出神。
姑娘,这道鸭子倒是十分有趣,很像桃木梳上的鸳鸯。
隽娘听了摇头,这丫头,怕是疯魔了。
巧儿有了自己的心上人,是隔壁曹湾卖豆腐的曹家阿三。
阿三也才十七八岁,继承了老父的挑子,每日走街串巷叫卖些豆腐。这附近村子的大姑娘小媳妇见其生长的高挑,又是个白净腼腆的后生,倒也十分愿意照顾他的生意,买豆腐的时候说笑打趣一声,因此这卖豆腐的阿三倒也算得好人缘。
巧儿跟其他的姑娘不同,买豆腐从来不说话,交钱拿货,抬腿就走。时间一长,这买豆腐的与卖豆腐虽没讲过话,却也算得上相熟。
这日,阿三来了白湖渡,不想突然大雨,呼啦啦的一阵一阵下起。阿三挑了挑子,没头苍蝇的乱跑,跑到一户人家,敲了门,只求避雨。门开了,开门了的却是巧儿,巧儿见了阿三,什么也没说,倒先红了脸。侧身让阿三进了堂屋,关了门。
巧儿的姑娘这日在孔垄交货,却不在家。巧儿引了阿三坐下,看他湿漉漉的,又拿来了毛巾与他擦水。阿三看着巧儿,嘿嘿的笑了笑,脸也红了,却不想巧儿见他脸红自己的脸更红了,倒是像做贼似的。
那天之后,阿三来白湖渡来的似乎特别勤。而隽娘发现巧儿似乎顿顿离不开豆腐了。
白湖渡从来没有秘密。没过多久,村子里有了流言。巧儿养了野男人阿三。自梳女养大的姑娘能有几分好货色?
阿三还是挑着挑子来白湖渡,却没人再买他的豆腐了。白湖渡的人们认为只有让自己跟阿三划清界限,才能突出自己的正义。
隽娘问巧儿,巧儿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捏着帕子低着头不说话。隽娘叹了口气,作孽啊。
巧儿的母亲李氏嫁到沈家来是十分钟不情愿的,沈二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酒鬼赌鬼,一赌就输,一醉就胡乱发疯,管你是亲的疏的,见人就打。好在这个不成器的的沈二取了媳妇后倒也上进了不少,赌的次数少了,因为家里没什么可以拿去了赌的了;喝酒醉了也不打人了,因为有了媳妇可以出气。李氏生了巧儿后,心下郁结,喝药死了。
巧儿是近来听村子里的人嚼舌根才知道这回事的。巧儿听了这,可怜自己的娘,但可怜却是少的,心中想的更多的是要找一个好男人托付终身。
这日,隽娘又不在家。巧儿引了阿三进了屋,抢白了一通。阿三见状,也是对天盟誓,一对人对着院子里的梨花树拜了天地。阿三临走的时候,巧儿去了侧屋,打开了梳妆盒,取出了那把桃木梳子,交了阿三以作信物。
那日起,巧儿每天早起都要打开院门,靠着门望阿三到来。可是,白湖渡却再不见那个卖豆腐的心上人。
巧儿的行为又引发了一波流言。隽娘抵不住闲言碎语,终于病倒了。巧儿每日侍奉汤药外,仍旧等着阿三。
终于,白湖渡有了阿三的消息。曹湾来了个青年,是曹家老二,一路打听来到了沈家。曹二讲道,自那日阿三回家向爹爹讲要娶白湖渡沈家的女儿为妻,曹家爹爹闻言,却是破口大骂,骂阿三猪油蒙了心,放着好好的清白人家的女儿不娶,娶一个破落户生的自梳女养的女儿,好不晓得事。倘若败坏了门庭,又怎么对得起曹家的祖宗。曹家爹爹气极,请了祖宗家法,关了阿三禁闭,又托人给阿三求了媒订了亲,女家是太白村陈家女儿。
巧儿听了,落下了几滴泪,却没有挪动一下脚步也没有大哭一场,沈家女儿是不会作践自己的。阿三,阿三呢?他怎么样?
阿三素来最是听爹爹的话,这次却为了姑娘挨了打,被阿爹关了起来。阿三初时是极犟的,不吃不喝,只求与姑娘死生在一块。后来,母亲与哥嫂一个个的流水般的劝,倒也动了心,哭了一夜,只嚷道负了姑娘。这里有把木梳,是阿三托我来交与姑娘,阿三道,姑娘的心终究是错付了。
巧儿拿着梳子,泪水在打转,西边胡桃东边梅,到底无法一处栽。想不到阿三终究是变了心,违了誓言。罢罢罢。只是想不通,想不通,自己的出身怎么就比人低贱了许多,难道自梳女养大的女儿就是进了勾栏的没脸贱人了吗?难道自梳女就算不得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吗?村子里的媳妇姑娘跟阿三说笑挑拨无人说话,自己与阿三两情相悦就是下作的勾当?曹二走了后,巧儿坐在堂屋里拿着梳子想了许多,越想越气,看着桃木梳上的鸳鸯,又觉讽刺,急忙起身把木梳丢进了灶台,生了火,把一把桃木梳烧作了灰尘。巧儿还想做些什么的时候,隽娘却又咳了起来,巧儿只得起身去照顾隽娘。
郎中说,隽娘这病是挨不过春分的。巧儿有些伤感,也有些愧疚,终究是因为自己,隽娘才这番景象的。
不久,沈家大房来到白湖渡兴师问罪,说是巧儿败坏了沈家门庭,又说隽娘其身不正不清不白没教好巧儿。隽娘气极了,却挣脱不开,分辨不得分毫。出人意料的是,巧儿居然也没半分分辨,由得大房的人来闹。大房有自己的打算,当时分家,因隽娘是沈家的自梳女,也有继承家产的权利,因此沈家家产分作了三分,二房那份败落了,还剩下隽娘的这份。如今只说隽娘与巧儿德行有亏,隽娘眼看是不行了,剩下的只需把巧儿胡乱嫁了也就是了。
巧儿是在几天后收到的嫁衣,大伯把她许给了孔垄镇刚死了老婆孙屠户作填房。
巧儿这夜拿着嫁衣,在梨花树下坐了一夜,心下自有计较。
眼看到了出嫁那日,合族的女子都到了隽娘家,就连白湖渡那些闲话的媳妇们也都围了过来。来帮忙打扮巧儿这位新娘。巧儿也像一个布娃娃一样任由她们摆弄,只是一样,头发却要等着隽娘来梳。
大家搀起了隽娘,隽娘看着巧儿却想着今日肯定还有一番事故。
果然,一身嫁衣的巧儿跪地下拜。旁边的媳妇婶子们只道是巧儿有良心,要跪拜姑娘的养育之恩。只有隽娘知道巧儿要做什么,摆摆手唤了个亲族里的小丫头,拿了自己的梨木梳子来。
巧儿,想好了吗?
想好了,与其一辈子跟我娘那样不如意,不清不白,倒不如冰清玉洁孑然一身活的自在。
你还年轻,你。隽娘留了泪,打住了话,没有说下去。
求姑娘成全。巧儿又拜了三拜。
隽娘含了泪,拿起了梨花梳来喂巧儿束发。周围的有看出这是自梳礼的,梳了后终身不嫁。围观的媳妇们发出"哎"的声响。有人也想劝一番,可是发现自己除了知道巧儿叫巧儿外,别无他知;也有好事的,心底下等着看好戏。总之,围观的牛鬼蛇神看着这束发礼喋喋不休,像看一出好戏。本来嘛,他人的事不就是自己看的好戏吗?
咳咳。隽娘枯瘦的手拿着古朴的梨花梳子,说不出来的一种庄严。
巧儿,这是当年我束发的梳子,今天我用它来给你束发。女人苦啊,自梳女更苦,一辈子没有了依靠,万事只能靠自己,还总有不晓事的诽我谤我。那年我才一十六,陈家有个秀才人品极好,与我也相配,只是后来他赶考一去不回,我只认作非他不嫁,无奈父母催逼的紧,自己请了婶子帮忙束了头发,做了自梳女,终生不嫁,一辈子心如死灰,不起波澜,其中的苦旁人又怎么知道。
隽娘的声音并不高,但围观的低了头住了口,第一次听隽娘讲自己的故事呢。
自梳女也有好处,隽娘继续讲道。人世来来往往,太多腌臜,像我们这,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质本洁来还洁去,乐得逍遥。沈氏,我问你,你是否决定自梳?一旦选择这条路,绝不允许你反悔回头。沈氏,你可想好了?
是。巧儿闭了眼并不抬头。
罢罢罢。隽娘拿起梳子,拢起一缕头发,自顾自的唱了起来。
一梳梳到头,脱却钗与绸
二梳梳到头,无夫觅封侯
三书梳到头,闭门居深楼
一梳梳到尾 ,莫求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不想比翼与双飞
三梳梳到尾,穷困孤老无富贵
有头又有尾,自梳自过永不愧
歌罢,隽娘的手停了下来巧儿的头发也盘成了莲花髻。巧儿接过了梨花梳,捧在手里摩挲,质感自与桃木梳不同,再者梳子上并没雕刻什么,倒显得四大皆空了。桃木梳给的感觉是冲动,是绵绵不绝的少女心事。而梨花梳古朴端庄,似乎是老妇的陈年旧事。风霜的打磨,岁月的更迭,桃木梳终究是被梨花梳取代了。少女巧儿,在巧儿接过梨花梳的那一刻起就死了,活着的是自梳女巧儿。
这年春分,隽娘死了,冰清堂说她生前名声算不得好,不允她入葬。族里的老人为了沈家的名声,找了邻村死了的陈老鳏夫进行冥婚,隽娘总算是入了土。
对这事,巧儿心里是难受的,为隽娘,也为自己。可是在白湖渡,自梳女原本就该如此,没什么道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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