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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漆黑发亮的雕花床

那张漆黑发亮的雕花床

作者: 庐山樵 | 来源:发表于2021-03-15 12:59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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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的我,双手策杖,再一次站在黄昏夕影中的老香樟树下,回首家山,那一抹黛影在我眼前闪耀、迷离并渐次模糊,我的眼泪,不由的流了下来。

2

村里最后一栋古木架构的土坯房,它本来有东西两间厢房,中间的客厅最是宽敞,有前后两排玻璃瓦铺置的透窗,乡人一般称作明瓦,日光好的时候,可以照见大厅正堂上的木制板架(农人称之为方),及架上早已褪色且斑驳不堪的四方红纸上的四个大字――“吉星高照”。字体劲健俊拨,力足气满。由于长年的气蒸烟熏,整个木柱,横樑,木椽,门框,墙板及室中少有的几件家俱都漆黑发亮,完全改变了它们原有的色泽。

这是一家既讲家学传承,又穷的叮当作响的普通农家,老屋的木构支撑着百年岁月,四周的土坯外墙终于敌不过岁月的风霜,每隔二三十年就更换一次外墙,每次更换的还依然是土坯墙,我记得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或七十年代初,在父辈们的商定下,又一次更换了外墙。拆下外墙的裸屋,独留着木构的支架,室内的坛坛罐罐全露在外面,实在是很不雅观,像个裸露的老者,对于所有过往的路人来说,毫无秘密可言。更换后的外屋,看起来又像是新屋一样,让我也高兴了好几天。只是走进室内一看,一切还是照旧,又让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大厅的左厢房里,有一张漆黑发亮的雕花木床有点醒目,因为除了它,整个室内几乎没有其他像样的家具了。有人说,床是梦开始的地方,也是梦结束的地方。奶奶住在这张床上时,我还没有出生,那时家里就只有这栋土坯房,据说还是大爷手上建的。奶奶在这张床上没住几年,生下父亲就早早的离开了这里,因为那时的爷爷看上了一个比奶奶更矮小的邻村少妇,爷爷敌不过邻村少妇的纠缠,只好回来休了奶奶。这在当时是很难接受的事实,奶奶在家苦劝了几晚,也哭诉了几晚,任其据理力争和伸诉求告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没能改变结果,一纸休书逼得奶奶无处可归,只好回娘家呆上数年。当我出生后,奶奶早已是个老太太,但眉宇间的清秀与善意透露出其年轻时的清丽与温婉,白净的肤色,纤巧的身材,婉步的金莲小脚,绝对是那个年代标准的美人形象。可惜爷爷是个重口味的人,很难认识到奶奶的可贵,年轻时只一味的猎奇,加之奶奶性格软弱温顺,说起话来低声柔语,不但未得到爷爷的疼爱与珍惜,且时常受到辜负与欺凌,尽管后来有所后悔,但追悔的时间并不太长,爷爷就一命呜呼,早早的离开了我们。爷爷离世的那年,母亲刚嫁过来不久,连大姐都没来得及出生,至使到现在为止,所有关于爷爷的记忆都近于传说。

3

爷爷是个木匠,论手艺,是一顶一的好手,一手细致工巧的木工活远近闻名,除祖上留下的一点基业之外,很早就赚得了十几亩良田,数间房舍,但爷爷并不是个守业的主,能赚多少就能败多少,加之年轻时浪荡好赌,没几年功夫又将手中良田屋舍输个精光。没地方混了,就挤占到大爷的屋下,此时的大爷已经是奄奄一息,及及可危,因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便答应将房屋给爷爷,前提是将父亲过继给大爷,一切按预定的方向走,大爷也就在抚触着父亲的脑袋后合上了双眼。接着就是解放后的土改,我家没当上地主,勉强算个中农,这要感谢败家子的爷爷,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张漆黑的雕花木床是我所知道的爷爷少有的存世作品之一,宽厚的床钉已磨砺的光洁透亮,两头的垛床上、床架上是各式人物及缠枝花卉,线条粗细有度,匀称流畅,彩色油漆有些斑驳,有的人物头像已经凿去,凹凸不平,露出新鲜的木痕,不时还透着原木的清香。我知道,这是文革时的杰作。手扶床垛上的狮子柱头,反复摩挲,细腻温润,颇多快意,通体而观,红黑相杂,结实大方。

有了这张大床,就有了一大块整体而独立的空间,也就有了私密而安定的大后方。有时是白色的漫漫蚊帐朦胧迷离,有时是独特的木架空洞透亮,不论你怎样翻滚,甚至敲的木架子咚咚作响,也难以逃出它的掌心,因为母亲从不让我睡在靠床钉的外面,那是一个邻近踏板(即床前的鞋凳)的地方。

铺着灌有荞麦壳的长枕像两条长蛇安伏在木床的两头,枕头的两端绣有带着喜字或花卉的纹饰,床上的被子叠折的平整而大方,特别是经过晾晒后的夜晚,枕着悉索作的绣花枕头与闻着带有阳光味道的被子入眠,梦乡离你更近。奶奶在这张雕花木床上生完父亲没过几年就离开了。后来父亲又是用这张木床迎娶着母亲的到来。姐姐,大哥,二哥和我都是在这张雕花木床上相继出生,出生后没几年,就挤出这间小小的屋子,到旁边的横屋里去休养生息,一盏墨水瓶制成的小油灯伴随着我们姐弟无数个黑夜与晨昏。

4

我记忆中的爷爷却是一个叫陈仙爷的老人,有人也呼作神仙爷。年轻时漂泊至此,一直未来得及成家,等漂泊到横塘铺时已经是三十出头,后经人介绍,年纪轻轻的陈医生便成了我真正现实中的爷爷。爷爷算不上英俊与伟岸,中等身材,又老又瘦,满头白发,脸上却有两块驼色,一口的丰城口音,将话语说的又急又促,莫落刮着莫落刮着,莫刷刮着莫刷刮着(别掉了别掉了,别洒了别洒了),让我们听了觉得又好笑又好听。从此以后奶奶也开始过上了相对稳定的生活,而我们也终于失而复得,找回了来自爷爷的那份疼爱与呵护。憾在奶奶再也没有生个一男半女给陈医生,直让陈医生把我们兄弟姐妹六个视同己出,那份真爱更让我追忆起来常常是热泪盈眶。

爷爷奶奶把他们的老年时光全部活给我看,正如我把自己的童年活给他们一样,也就是说,我无法知道他们年轻时的样子,一如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知道我长大后的生活状态。世事往往就是这样,每一个人,都只能占有历史长河中的某一段时空,当生命一旦离开了那段时空,无论你怎么争取追忆,都难以回到你想要回去的从前。据说如果有时光机的话,也许人能追上那段正在进行演绎的旧时岁月,假如这个说法成立的话,回忆起那些遥远的记忆或改变那时的运行轨迹也就简单得多了。奶奶从来不会同我们谈及他们曾经的过去,她不会说故事,也是一个不敢相信自己的经历也可以称作故事的人。那时我们也不懂得大人们的忙碌与心事,只知道忙着自己的事情,将一些毫无头绪的杂事琐事废事过得那样的不管不顾暗无天日。越是这样单纯,感情也就越是真挚,我不知道亲生庶出是为何意,从来就没有怀疑过爷爷对我们的亲情,我没见过所谓的亲爷爷,后来的陈医生就是我的亲爷爷,甚至比亲爷爷还要亲的爷爷。当我开始有所思想意识时,爷爷却在一次高血压的冲击下,离开了我们,那年我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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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爹娘疼细崽,爷奶疼长孙。大哥作为家中的长孙只有两岁半时就来到爷爷奶奶身边。那时的爷爷奶奶也许还很年轻,他们住在永红(现在的苏家垱)医院,离家有二十多公里,又靠近湖边,爷爷先是租住在一栋村民的土坯房中,房前一个不算宽裕的场地,四周环植着参差不齐的冬青,冬青之外就是高高的黄土长坡,天晴还好些,一到下雨天,地湿路滑,非常难走,正应了当地人的那句俗语,天晴一块铜,下雨一堆脓。放眼不远,就是鄱阳湖的湖汊,湖汊的四周胡乱生长着各样的水草与芒蒿。加之湖边的血吸虫泛滥,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患上大肚病。在爷爷奶奶的眼睛里,湖边的一切都是毒蛇猛兽,沾惹不得。大哥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也让爷爷奶奶操碎了心,没有父母在身边,加之过分的溺爱,隔代的管束几乎形同虚设,也让他的调皮劲儿不受限制的疯长,差点长出一个坏孩子,等到临近小学毕业时,关键的决策又让父母嘀咕了好几个晚上。如果是继续上初中,则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爷爷奶奶鞭长莫及,怕是管不到孩子了,父母憋了好久才正式对外宣布,把大哥召回。

回到父亲身边,开始了他的木工生涯,从此大哥从一个玩皮的坏孩子慢慢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成了一个颇有创造力的新式木匠,这一干就是一辈子,后来纵使几次换动工作,都离不开木匠这个职业。他的每一点进步都会拿来与我分享,尽管我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我喜欢大哥还有另一个原因,晚上回来时还偶尔从他的口袋里搜出一两颗花生糖果之类,这件事让我乐此不疲。后来我常常想,大哥是不是有意为之,又不肯直接给我,故意留在口袋里等我来拿。其实大哥一点也不是坏孩子,是属于脑子特别好用的一类,只是年纪太小,个子不高,身体根本没有长开就过早定型,锯个木料脚下得要垫上几块砖头才勉强够的着,一脸的稚气也早早地褪色,随之而来的是生活的艰辛与世事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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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中,一年到头,很难有一件新衣服降临到我的头上,连鞋子也是捡着哥哥姐姐们的穿。一件衣服传递到我手上时,一般需要十年八年的了。那时的衣服布料,多是粗纺棉布,时间一久,就很容易老化褪色。

初春的一天早晨,我们几个小伙伴在队里干活,刮着草皮从田间回来,弟弟也担在其中,身穿的一个破旧棉袄后摆很长的露在外面,走起路来,一摆一摆,引得同行的小伙伴们的嘲笑,弟弟并没有觉察,只是有个同伴说他穿的是一件抱围。 所谓抱围,就是包在婴儿屁股后的一块小方形围毡,因为小孩子穿的是开裆裤,小屁股露在外面,必须要有一块抱围包着,既能挡风保暧,又能达到装饰遮羞的作用。孩子小的话,也常常将一泡屎尿撒在抱围上。有的家长常常在一块抱围上大做文章,绣花拼彩,做成一个实用型的艺术品。弟弟见同伴们这样嘲笑,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才觉得气愤,回家后跟母亲大吵一场,再也不肯穿上那样破棉袄了。

那时的衣服颜色单一,以青色(黑色)为主,偶一件别色的衣服,则珍之如宝,看得特别重。一次,村中一个小伙伴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在村前村后转了一圈,那份神气特别带劲,大伙儿都喜欢围着他前后转,尽管他无法穿满那件军装。那时的流行色就是这样一身草绿色的军装,但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要想拥有这样一件军装,是近乎奢望,是不可能的事。但有一种情况除外,家里有人当兵。那位小伙伴就是他哥哥在外当兵,才有这样的机会,他的弟弟比他小几岁,身体比他矮一截,却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其实我也有很深的军装情结,所以很长时间捣鼓大哥去当兵。此时的大哥已经是个好劳力,木匠活做的非常出色,但他的梦想却是有志于四方。过早的职业定型掐灭了他幼小的梦想,但梦想的火花又时时在心中闪烁。对于农村人来说,能跳出农门的唯一途径怕只有当兵一条路了吧。他跑前跑后,偷偷去参加体检,回来时照样赶到户上干活,那段时间他像疯了似的,可惜并没有得到父母的多大支持,但哥哥执意坚决,父亲不好过分反对,有点像老庄态度,顺其自然。几次体检下来,都顺利通过,大哥高兴了好几个晚上,甚至向我多次展示他的美好未来。我望着他那高兴的样子,一定也是深信不疑。因为在我的心里,只有大哥当了兵,我才能实现我的军装梦。可惜那年农村当兵的人非常涌跃,指标远远不够,大哥又没有任何人脉关系,也没有时间去找关系,就在最后一关上被排挤下来了。大哥伤心了好几天,很想再去作作努力,但又无力回天,我站在他的身边,却帮助不了他任何的忙,我的内心也不好过。大哥彻底失望了,我也彻底失望了。大哥的失望是他的军人梦,我的失望是军装梦。看到大哥沮丧的表情,我不忍多说一句话,只有默默地把自己的军装梦埋在心底,不让大哥心里的负荷再增加一根稻草。后来我也动过当兵的念头,穿上一身绿色的军装,威风凛凛,只是命运的牵引之绳没有给我任何机会就早早地把我引入了另一条道。

平时爷爷奶奶并不经常回来,而我每到周末就想寻着机会去看爷爷奶奶。同学乐丰的爸爸刚从横塘调去永红医院当院长,一次刚吃过中饭就来邀我,我望望母亲,得到母亲的默许后才敢出门。我赶紧找来自己的鞋子,塞进两个裤兜里,只有快到目的地时,才擦擦双脚,穿上自己的鞋。刚走过横塘铺街,似乎身后有人影闪着,当时我并不在意,走到熊家港后,转身一瞧,弟弟跟在后面,这让我很为难,因为我知道,弟弟跟来母亲并不知道,我劝弟弟回去,怎么也劝不动,没办法,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跟,我停他也停,我走他也走,总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最后的妥协是,弟弟拿出他藏在衣兜里的一块玻璃镜片要给我,我问是哪来的,他说是捡的。虽然我并没有接受他的贿赂,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内心一横,才勉强接受了他跟随的事实。后来奶奶知道了我们路上的情况,好好地教训了我,爷爷只是说,下次要带着弟弟。我以为自己的“正义”之举,到爷爷奶奶这儿全错了。

我以为,那时爷爷扬竿的姿态非常洒脱,每次带我出门时总要备足功课,先是把我叫到跟前问问我的情况,然后递给我一毛钱又将手一缩,问我哪儿能抓到蚯蚓,我带着爷爷抓了一小罐蚯蚓,便背着篮子跟在他的身后。初夏的天气尚好,岸风拂柳,碧波荡翠,横塘铺前的小河,石桥朱塔两依然。我们在石桥附近,支好渔竿,又向河中抛打米酒浸染的糠粑,群鱼骤聚,上下游动,搅得河中的水浪翻滚,像嗷嗷待哺的小鸟。爷爷扬竿收竿的样子让我第一次体验出潇洒一词的最初意涵。我捡鱼的节奏几乎赶不上趟,站在一旁的刘晓霞看得尖叫,这个比我大好几岁的美女同学完全失去了在我印象中原本矜持的模样。一个下午下来,装鱼的篮子已经满筐,我还是跟在爷爷后面,一老一少,背着夕阳,一起走进那渐行渐浓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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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一早醒来,似见细小的窗玻璃上聚结着朦朦水气,我拉开印有竹子的蓝色窗帘(这是我选定的窗帘,也是我最喜欢的色彩与纹饰),仔细一看,却是些菱状的冰花,平时早起的奶奶也没有起来,当我打开大门,一股寒气直扑过来,漫天大雪,万物皆白,整个乡村变成了一个童话世界。门前一棵高大的枣树枝桠上也落满了积雪,那堆象征着农人财富的柴垛上积雪纷披,极像个童话中的小木屋,里面一定住着幸福的白马王子与美丽公主。很快就有一行足迹延伸到大门前,母亲提来了炉子,是由草木燃后的余焰堆成,父亲早早准备了半篓木炭,一直未舍得用,今天我得理直气壮地以奶奶的名义用上。村中的道路上渐渐多了脚印,多了喧哗。往外一瞧,家家的房顶上都冒着热气,煮好的红薯饼粥和着一些豆角辣椒萝卜干之类的干菜,伴着霉豆腐与豆瓣酱,一顿又香又甜的农家早餐很快就开始了。

在我的内心上,是不忍心用肮脏的脚步去踩踏这样的洁白,玷污这样精美的世界,随着村中的喧嚣与嘈杂声增多,来往的脚迹也不断增多,一条由白转黄、由黄变黑的雪路渐次形成,且越来越粗,越来越多,弯弯曲曲,连结到每一个活动的门前,道路相互连接,相互交织,一个洁白的童话世界就这样走进了千家万户,落入了眼前的现实。

黑婆、疤头、长滚几个小伙子早己扛着猎枪进山去了,有人邀我带着篾筛、黄米去后山捕鸟去了,艳滚、老六、老毛、滚仔、水生跑到后山捡柴,在防空洞里烧起窑米来。所谓窑米,是用木柴通过半燃烧后以窒息的方法将柴火熄火,待冷却后第二次用以取暖的燃料。烧成后的窑米乌黑一片,一般只有粉笔头粗细,也有一些芭茅之类烧后就成了完全的黑灰,如果是粗壮的木料烧制就成为木炭了。我们村里没有这些粗料,只能烧些芭茅木柴之类,算作窑米了。但小孩子的防患意识差,一旦燃烧起来,往往把控不了场面,四处逃窜,容易酿成火灾,所以村中大人严禁小孩玩火,后来被大人发现了,追来问罪,吓得他们四下逃窜,有人告到队长运鉴那儿去了。那次我什么鸟也没有捕到,知道他们烧窑米的事,还在后悔着自己没能参加,尽管他们个个落得个落荒而逃。奶奶知道后,以烧红薯作为诱惑,把我关在家里,再也不让我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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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似乎一夜之间改变了原有的色彩,发展得比较快的一些村民开始建起了自己的青砖瓦屋,尽管村子的整体色调还是土灰与青葱,但一切在萌动,在延伸,在悄然改变,像初春的村前小河一样,在蜿蜒曲折中向前。爷爷走后的十多年岁月里,父亲又将奶奶接回家中,重又住进了这栋已经为数不多的土坯房子里了。此时的我和弟弟一起,陪着奶奶住在这里,奶奶又睡回了那张伴有她青春记忆的漆黑发亮的雕花床。

在奶奶离开这张雕花床的几十年岁月里,伴随着这个村子的流变,她的子孙们也在不断地繁衍,分散。大姐长到二十四五岁时母亲也不舍得把她嫁出去,临到出嫁的那天,母女俩赖在那张雕花床上不肯下来,催婚的锣鼓一阵紧似一阵,直催得母女俩撕心裂肺,又哭得难解难分。最后还是奶奶忍泪劝开了母女俩紧抱的双手,一声“上花轿呐”的吆喝声和“的的打打”的锁呐声混成一片,雪花儿似的彩絮飘飘扬扬送走了新娘。我成了接亲队伍中最小的主人,牵起另一张雕花床上的红色被角的那一瞬,别样的惊喜让我兴奋不已。

重新回到几十年前的旧床上的奶奶,一定回想着自己一路走来的坎坎坷坷。只是她不肯说,她也无法诉说。因为我不知道,奶奶除了我们几个孙辈之外,还有没有一吐心绪的朋友。

我和奶奶还是有许多话说的。比如要是看了电影或星子大戏回来,奶奶总是要我讲戏中的故事给她听。她说,看戏的人就要带戏回来,以前你爸爸就是这样。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必须胡编乱造一通,反正奶奶没看到,她也不可能去看,好糊弄。奶奶既不生气,也不揭短,笑而不语,任凭我胡说八道,不肯说破。

我上学了,后来又是初中、高中,我喜欢把手中的笔不断地往墙上门上柱子上鼓皮木板上甚至床沿床架上涂抹上一些我认为好看好玩的字迹图画上去,我把毛主席的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语录写在门后的木板上,我把《诗品》二十四则抄在几张大纸上贴在墙上,我把自己编出的名言用刀刻在大门的立柱石上,不光我写我刻,我也隐约看见还有一些旧刻旧迹在上面,不知是谁刻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刻的,反正我没看到。也许一屋子的世事沧桑与岁月积淀就是这样一笔一画垒成,等到时光机器在这些土质木质的块面上不断的改颜换色,厚厚的包浆也敷衍了它们的原色,变得漆黑发亮。

我有一个木架,钉在房门后的鼓皮墙上,是大哥为我做的,由木板构成,我把很多的红宝书,连环画,小说,诗歌甚至带卷无皮的课本不断地往上叠加,先是一排,后又加一排,再加一排,终于放不下了。奶奶帮我整理得整整齐齐,俨然一个书房的样子。我邀同村伙伴来玩,也邀同学老师来玩,更多的时候是我一个人看书或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根本不理会站在我旁边还有奶奶的身影。

奶奶自己也养着几只鸡,每天早晚放鸡,关鸡,给食,是她晚年时光中的大事,周而复始,自然而然。有好几次,奶奶叫住我,要我进去,将一锅煮好的面条鸡蛋放在我的面前,让我有些兴奋,很快就迟疑下来,我能猜到,这是爸妈特意为奶奶留的小灶,但眼前美食的诱惑与奶奶的力促让我很快失去了坚守的防线,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摸摸肚皮一溜烟就跑掉了,只是这餐中午饭就再也吃不下了,直叫母亲纳闷了好长时间。后来弟弟妹妹也说起同样的事,我才恍然大悟,继而默不作声,装作一付没有他俩好运气的样子,羡慕起他俩的幸运来。

每次我放学回来,总能看见奶奶扶墙直立的样子,像在翘望,又像在等待。这个印象在我脑海中存储很久很久,总是挥之不去。之后也常常在梦中相遇,还是那个样子,有时一梦醒来,冷汗淋淋,鼻子一酸,泪水就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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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一早醒来,似见细小的窗玻璃上聚结着朦朦水气,我拉开印有竹子的蓝色窗帘(这是我选定的窗帘,也是我最喜欢的色彩与纹饰),仔细一看,却是些菱状的冰花,平时早起的奶奶也没有起来,当我打开大门,一股寒气直扑过来,漫天大雪,万物皆白,整个乡村变成了一个童话世界。门前一棵高大的枣树枝桠上也落满了积雪,那堆象征着农人财富的柴垛上积雪纷披,极像个童话中的小木屋,里面一定住着幸福的白马王子与美丽公主。很快就有一行足迹延伸到大门前,母亲提来了炉子,是由草木燃后的余焰堆成,父亲早早准备了半篓木炭,一直未舍得用,今天我得理直气壮地以奶奶的名义用上。村中的道路上渐渐多了脚印,多了喧哗。往外一瞧,家家的房顶上都冒着热气,煮好的红薯饼粥和着一些豆角辣椒萝卜干之类的干菜,伴着霉豆腐与豆瓣酱,一顿又香又甜的农家早餐很快就开始了。

在我的内心上,是不忍心用肮脏的脚步去踩踏这样的洁白,玷污这样精美的世界,随着村中的喧嚣与嘈杂声增多,来往的脚迹也不断增多,一条由白转黄、由黄变黑的雪路渐次形成,且越来越粗,越来越多,弯弯曲曲,连结到每一个活动的门前,道路相互连接,相互交织,一个洁白的童话世界就这样走进了千家万户,落入了眼前的现实。

黑婆、疤头、长滚几个小伙子早己扛着猎枪进山去了,有人邀我带着篾筛、黄米去后山捕鸟去了,艳滚、老六、老毛、滚仔、水生跑到后山捡柴,在防空洞里烧起窑米来。所谓窑米,是用木柴通过半燃烧后以窒息的方法将柴火熄火,待冷却后第二次用以取暖的燃料。烧成后的窑米乌黑一片,一般只有粉笔头粗细,也有一些芭茅之类烧后就成了完全的黑灰,如果是粗壮的木料烧制就成为木炭了。我们村里没有这些粗料,只能烧些芭茅木柴之类,算作窑米了。但小孩子的防患意识差,一旦燃烧起来,往往把控不了场面,四处逃窜,容易酿成火灾,所以村中大人严禁小孩玩火,后来被大人发现了,追来问罪,吓得他们四下逃窜,有人告到队长那儿去了。那次我什么鸟也没有捕到,知道他们烧窑米的事,还在后悔着自己没能参加,尽管他们个个落得个落荒而逃。奶奶知道后,以烧红薯作为诱惑,把我关在家里,再也不让我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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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最热闹的时候还是每年的春节。一到腊月,人们就开始忙碌起来。熬糖,切糕(冻米糖),炒薯角及花生瓜子。那时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养猪过年,队长是个杀猪能手,一入腊冬,队里就开始安排杀猪的计划,这也忙坏了我们这些看了一家又一家的小看客。

刚好能装下一头猪的大木盆(乡人称之为榨盆)是村里的集体财产,谁家拿到了榨盆,谁家就临到了杀年猪的时刻,队长的徒弟是后来的队长,每一次收拾刀具都是那样干净利落,决不拖泥带水。女主人先是准备好一大锅开水在锅里反复翻滚,男主人与队长,徒弟们一起到栏里抓猪,一根又黑又粗的绳索导上猪头,队长上前猛抓猪的双耳前拉后推一起往榨盆跟前拖,嗷嗷直叫的猪再怎么力挣也敌不过众人的围困,拖上由两条木凳构成的临时猪床,四肢已被屠手牢牢抓住,一只伴有清油食盐和清水的桌桶已在猪脖下等待多时,队长拿起锋利的尖刀对准咽喉就是一戳,一股鲜血直冲木桶,叫的更响的猪仍作困兽之斗,只是无力回天,不一会儿就成了一堆肉泥,放完猪血的队长将猪一翻,重重地摔在地上,徒弟抽出一根铁杆从猪的后指叉处割开的口子处不停的穿插,第一个阶段算是完成,直看的我们热血沸腾,兴高采烈。接着又是泡猪,拔毛,反复蹉泡,大人们伸出双手,帮助拔毛,有时我们也伸出小手准备帮忙,被大人们一声呵斥,赶到老远。奶奶在门口不断的喊着回家,于是我们就一哄而散各自回家,准备提着篮子木盆,开始分年猪了。于我而言,村中还有一处公共活动,是必不可少,那就是家家户户备好了大红纸,请村里的老先生帮忙书写春联。

腊月二十九这天,是我村子里传统的过年,俗称玩年火。一早起来,家家户户就开始忙活,准备好祭敬祖上的祭品。远在外地的人再晚也要赶回家来。一过午后,就开始零星的响起了鞭炮声,越临向晚,鞭炮声越密集,以致成为阵仗。猪头,美酒,香烛,鞭炮,都朝着一个方向――村中的祖堂聚集,此时祖堂内已是乌烟瘴气,烛火熊熊。家中的孩子已分得一些烟花爆竹,燃支香火,在外到处放炮。平时大人管的严,此时也无心管束,一任这些小孩覆地翻天。等到有人家开始放炮关门,家家的年夜饭也就正式登场。

由几张方桌拼接而成的年夜饭在不断的往上添放菜肴,高嘴的火锅冒着熊熊炭火,大盆的红烧肉,瓦罐鸡,清蒸板鸭,红烧鱼,重重叠叠,热气腾腾。奶奶坐在大厅的上边,望着满堂儿孙,接受着子孙们的敬意与祝福,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这年的除夕之夜,二哥迎来了他的第一个孩子,要我为之取名,我从李商隐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的名句中裁出“晓梦”二字送给了她,也将美好的祝福与祈愿送给千家万户沉醉在过年氛围当中的所有人。

紧挨我家附近住着两户人家,都是与父亲的同辈人。一家生下五个儿子,生到第六个时,心想,老天爷发发慈悲,这回该给我派个女儿吧。谁知一泡尿的工夫,又是一个儿子,妇人说,扔一边去,别让我看到。另一家人却生了六个女儿,且个个天生丽质,人间尤物。也是生到最后一个时,希望命运能改观,无奈天不遂人愿,让他完全失去了信心,一怒之下,什么事也不想做,信起了耶稣,求主保佑,来生再赐他一个儿子吧。

他们的子女中都有与我同龄的人,后来我们成了同学,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有时还一起参加生产小队里的集体劳动。由于村子较大,没有计划下的生育观,让一切生育成为自然现象,人生天养,尽管物质条件并不丰富,甚至是匮乏,但并不受影响我们的成长与快乐,年龄相差两三岁的男孩女孩至少有二三十个,无论干什么活都可能是群体行动,包括读书打架,偷鸡摸狗。

村中的饮用水井掘在村头熊家乱的水塘边。青石板凿刻的圆洞井门覆在井口上,有两人成人合抱那么大,井口边沿凿刻着一道小小的排水沿,目的是不让井外的废水直接排入井内,而是顺着水道排放出来。井内是由同样四块方正的青石围合而成,成为一循,由于水源丰沛,水井并不太深,只有五六循的样子。村人一般都是早晚各打一次水,挑着个水桶来回于村里村外,很是一道风景,时间一长,路两边留出两道浓浓的水印,是因为担水的人摇晃挥洒的结果。路边的青草有时过膝,青翠欲滴,不时传出各种草虫与青蛙的鸣唱。

村中的姑娘担着水桶走在村道上,胸前一闪一闪,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子在身后摆来摆去,着实好看。她们一般都是习惯性的低头,只顾向前,生怕桶里的水洒落了。我以为明姐是村中最好看的姑娘,身材匀称,皮肤白净,乌亮的大眼睛总是那样柔情似水,温婉可人。每次早晚打水都能碰见她,她点头致笑的样子极富美感。可惜村里的姑娘一般都不太读书,十七八岁的样子就早早嫁人生孩子去了。我打水的历史比较长,先是跟在大人后面一小桶一小桶的扛,渐渐就歪歪踩踩的担起水来,等到我上初中后,就成了老手了。我的手劲很好,双手在井中提水,根本不需要提桶在井沿口小歇一站,就直接提出井口,稳稳的放下,桶口里的清水荡起细微的涟漪,在早晨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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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前的风波塘是我们眼中最大的水面世界。池塘边有两排伸向池中的青石板桥,一棵老乌桕树几乎横卧在池塘水面上,一些柳枝蔓草环池而生,除一条沿田小路外,四周也是芳草萋萋,直到山脚。田野早已长出青翠的稻禾,一入初夏,稻禾抽穗,青嫩的谷粒尖尖上露出白丝一样的小花,经风一吹,青香扑鼻,引来无数的蜂蝶飞来飞去,田野开始由青泛黄,一些夏虫一夜之间也全跑出来一展歌喉,同庆即将到来的丰收景象。每天一早,村里的妇人们大桶小盆的提着换下的衣服洗涤,阵阵的捣衣声与妇人们的说笑声总是一天热闹的开始,东家长西家短的新闻旧事都要理出来评说一遍。海嫂子说,昨天炎哥家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女儿,忙坏了一家人,也乐坏了一家人,英婶子一脸的愁气一下子全没了。莲嫂子说,是呀,炎哥都三十多岁了,头一次看(生)崽,能不高兴吗?说着又是一阵阵笑,直搅得池塘中的鸭子沿着水面飞起来了。

一过午后,又渐渐有了村童的身影,太阳还没有落山,池塘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热闹,村中的男孩拖拉着一双双拖板鞋,很快就占领了池塘的全部,越到夜晚人越多,劳累了一天的农人们带着最为简短的衣裤走向池塘。躁热的身子与清凉的池水相触,一股难得的畅意涌遍全身,静静地呆在水中浸泡几分钟,那份陶醉与享乐让农人们早已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心属何方?一任池水的浸泡与涤荡,洗去一天的尘垢与疲乏。我喜欢这面水塘,还因为在池的对面种植着几棵蒿芭笋,由于池塘水浅泥厚,这种水生植物只要栽下去,就能成活,而且很快疯长,结出的蒿笋又嫩又白,每次采摘回来,一面剥笋,一面展望下一次采摘的时间,直乐得我们几个小屁孩高兴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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