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秋来风景如画,垂柳阴中鸥鹭追逐嬉戏,藕香榭里群芳争相题诗,只是在那沁芳桥边,花阴之下,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的女儿,独自拿着花针穿茉莉花,纤纤玉指,暗暗幽香,透露出一丝与世无争的别致情怀。
肌肤微丰,和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与顾盼神飞,见之忘俗的探春相比,多了几分温柔可亲。却,也多了分平淡。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
【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的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她,是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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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迎春,我只想到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怜,可气。
我怜她,一个孤女,承受了太多不应承受的,不能承受的苦难;我气她,气她的懦弱,气她的避世,气她的貌似“佛系”。
迎春之悲:悲惨的人生,悲剧的结局,卑微的姑娘
比起以孤冷示人的四妹妹惜春,迎春在贾府中的位置更为尴尬。庶出身份,生母早亡,父亲一味贪恋美色。兄嫂贾琏和凤姐,也是沉迷在各自的贪念里。所谓的嫡母邢夫人,更是禀性愚弱,克啬异常,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
迎春在《红楼梦》中存在感极弱。
提起这位二小姐,贾府的人一个个瞬间化身毒舌评委,对她的评价可谓是针针见血。
邢岫烟算是比较厚道的,只说二姐姐是个老实人。凤姐更直白,认为迎春是个“不中用的”。平和稳重的宝钗居然也难得刻薄了一回,称她是个“有气儿的死人”。最绝的是贾府的佣人兴儿,干脆说迎春是戳一针都不知道哎哟一声的“二木头”。
这些尖酸刻薄,带着鄙夷的描述,把一个性格软弱,呆板木讷,甚至都丧失了正常人基本情绪和生理反应的懦小姐形容得入骨入皮。
于长者心中,同情有余,爱惜不足
迎春不曾被爱过,也不知道怎么讨人喜欢。没有人体谅她的孤单无助,贾赦根本懒得管,邢夫人只恨迎春不像探春那么争气,不给长房挣面子,还有一个老祖母,但一则贾母不喜欢贾赦,迎春估计也受了连累,二来这位老祖宗子孙那么多,个个都要来争取她的疼爱。贾母也免不了会有自己的偏爱,那些个性鲜明的孩子此时就占了上风:
泼辣能干的凤姐,她欣赏;灵秀俏皮的黛玉,她心疼;衔玉而诞的宝玉,她溺爱;豪爽乐观的湘云,她惦念。迎春这里呢?似乎毫无亮点。
久而久之,这份亲情也渐渐淡了。
北静王妃来拜访,贾母只叫钗黛与探春姐妹会见,这偏心太明显,连邢夫人都看不过眼,当然也因为大房失了体面,她攒了一肚子闷气,书中说迎春倒是无所谓,她真的无所谓吗?只不过她有所谓又能如何?
抄检大观园的行动中,迎春的乳母被查出聚众赌博,邢夫人匆匆赶到迎春房里,第一时间发泄了不满。贾府这么多位小姐,只有迎春房里的奴才被揪出来以儆效尤,这无疑狠狠打了她的脸。继母拂袖而去,说过的冷言冷语像一根根刺,深深伤害着迎春的自尊心。而这样的戏码,想必在迎春成长的日子里上演过不止一次。
于兄弟姐妹中,如影,如风
大观园里最是多情的那一伙人,对于迎春亦是同样粗疏,宝钗一向温厚著称,凡事都想得周到,对于迎春却懒得敷衍。
第三十七回,众人成立诗社起雅号,黛玉宝钗乃至探春的号都有那么多说头,轮到迎春,她自谦不会作诗,宝钗便说,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就完了。
宝钗以这般轻浮的口气打发二位,足见她们在她眼里都不大有分量,惜春年龄较小也罢了,对于迎春这位二姐姐怎么如此不恭敬?
第四十九回,只因宝琴等人来到荣国府,宝玉便兴兴头头要起诗社,探春说二姐姐还病着呢,宝玉张口就说,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她又何妨?
呵呵,这会子他并不知道宝琴她们就一定会作诗,诗社云云,不过是享受风花雪月的形式罢了,宝玉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可以看出这个姐姐在他心中的真实分量。
于丫鬟婆子,放任自流,毫无威信
迎春是一个懦弱的“软柿子”,“软柿子”好捏,任何人都敢去捏一把,迎春便是如此,她的懦弱退让使得下人们也敢欺负她。《红楼梦》第七十三回,迎春乳母因赌博获罪,邢夫人来到迎春处对迎春说:“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迎春低着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份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带。这段文字真是将迎春的懦弱避世的性格刻画的十分形象,迎春连身边人都管不住,其他人又怎么会将她放在眼里呢?
同为第七十三回,丫头绣桔对迎春说:“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迎春道:“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儿……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想也无益。”绣桔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绣桔又说让熙凤帮忙要。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绣桔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
迎春的房里,尽是副小姐,个个脾气大得很,司棋敢撒泼大闹厨房,绣桔因为累金凤被乳母拿去作赌资,先是和乳母媳妇吵,后又埋怨迎春,说,将来连姑娘都要骗了去!至于迎春的乳母,敢擅自拿迎春的东西赌钱,想来也不是头一次了。迎春的屋里,不可谓不乱,而且肯定是历来如此。
于夫,只是个可欺的“木头人”罢了
迎春是个几乎没有得到过任何关爱的女子。父亲贾赦狂嫖滥赌,贪财掠货,无恶不作,为五千两银子就把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嫁了。就像邢夫人所说:“一对哥嫂,赫赫扬扬,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
孙绍祖是一个缺少家教的人。先是骂她吃醋,是醋汁拧出的老婆,后又说她父亲使了他五千两银子,准折卖给他,少在这装什么娘子。然后好不好就打一顿,撵到下人房里。这,已经不是过分而是残酷了。
正所谓“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至此,相信每个人都不忍重温那可怜人的身世,何止“可怜”!
但是,当真“可怜”吗?可怜的背后,是什么
懦弱,让她隐忍,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
呻吟是痛,隐忍亦是痛,那么息事宁人的迎春,宁可选择隐忍。因为她懦弱。这隐忍,是她自以为的一种最佳生存方式。
猜灯谜未中,太监颁赐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与猜着之人。她却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这种所谓的“不介意”,是一种隐忍。
抄捡大观园,迎春的司棋,与表弟私定终身。这是迎春平日的放任,也是司棋恃宠的骄纵。面对司棋被逐,她同样表现的语言迟慢,耳软心活,不能作主。还说什么:“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罢。”司棋在她又一次隐忍不争的情况下黯然离去。司棋者已去,只余漂泊不定的棋手,从此之后,迎春这一盘命运之棋,已经进退维谷,在她彻底成为孤家寡人的时刻,也将彻底独自面对那步入死局的人生棋局。
在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乳母王嬷嬷的胆大妄为与奶嫂王住儿媳妇的蛮横态度,从侧面反映了迎春性格中“得过且过”的一面。探春为她争取,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黛玉开导她:“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她却反问:“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这种态度,让人难以接受。诚然,她的处境决定了她性格懦弱。无力改变现实,也从不尝试改变现实,是她的生存法则。
可笑!可悲!可叹!
一本《太上感应篇》,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唯一的安慰,就是静静地陷入《太上感应篇》里寻求一丝精神共鸣。她那种遇到危险就自我封闭以期安稳度过的态度,盲目的实在像一只避难中的鸵鸟,可怜又可悲。
“应善恶感动天地,必有报应也”迎春奉为真理。迎春之性情,善良有余,刚劲不足。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看乳母与奶嫂的态度,看父母的婚姻安排,看夫君的险恶狠毒,她,怎会得以善终?
面对婚姻安排,她隐忍;面对丈夫的横行霸道,她还是隐忍;面对生命脆弱到要折断的时刻,她仍然隐忍的说:
“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第八十回)
不信!不信又能怎样?现实就是这样无情的摆在了她的面前。
晓寄
迎春去了。
善良的她不会说“不”,善良的不会拒绝一切外来强加的东西。正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她的早夭是必然的,但其凄惨之状,却是诸钗中最令人哀叹的。她短暂而又无言的一生,在无数次的隐忍中捱过,就像一颗流星划过,不曾留下一丝印痕。
塘水依旧,菱荷依旧,棋盘依旧,纵使秋风吹过,寒霜压梗,燕泥污枰,来年一切依然会复苏,但紫菱洲里再也看不到迎春那柔美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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