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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十岁那年的那个暑假,爸爸调回了县城的小学。从此,爸爸再不用一次担满一缸水了。爸爸也禁止我和哥哥再捡破烂、采草药,要我们专心读书,好好学习。
1977年恢复停止了十年的全国高考,那时我和哥哥都在乡下知.青.农场劳动锻炼。四季度的时候,上面通知准备参加高考的可以回家复习,我和哥哥同时被爸爸招回城里复习功课。
爸爸暂时打消了翻修房子的念头,为我们提供安静的复习环境,并把他认识的县高的老师请到家里,给我们复习指导。
做梦都没想到,高考放榜,哥哥考了全县第一,我考了全县第五。那阵子我和哥哥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爸爸异常高兴,一时间成了小城街谈巷议人见人夸的名人。
随后,我到上海读书,哥哥去了北京。四年后大学毕业,正赶上重知识、重人才,我不但留在上海工作,而且单位里还分配我了两居室的房子。清楚地记得,第一天单位报到,晚上一个人回到新房子里,反复摆弄着厨房里的水龙头、洗浴间的淋浴花洒,只觉得像做梦一样。那流水时而幻化成童年房檐下的滴水,时而幻化成卖水老人橡皮管子里的流水,时而幻化成爸爸担在肩上的水桶里溅出的水花……于是就禁不住给爸爸打电话,我说:“爸爸,我有房子了,你一定要来看看,就是别的什么都不看,也要来看看我屋里的自来水,永远都流不完的自来水……”
又过了三年,爸爸退了休,在我的再三催促下,爸爸终于来了上海。因为我向爸爸提起过我和女朋友经常一起做饭吃,结果爸爸来时候带了许多家乡的土特产,有芝麻香油,芝麻酱,花生米、腌野蒜、还有油条和我最爱吃的杨家糕点。那天我和女朋友小惠到虹桥火车站接他,取下爸爸胸前和后背上的大包小包,望着爸爸满头的白发和像风干了的橘子一样的满脸皱纹,望着爸爸因为长年担水造成的高低不平的左右肩,我真真切切地感到,爸爸老了。
我特意请了三天假,加上周末两天,用五天时间陪爸爸游览上海。我没有按照惯常的游览方式,而是为爸爸设计了一种独特的“水”主题——江河湖海游。其中,江是黄浦江、长江,河是苏州河,湖是淀山湖,海当然就是东海了。历来景点多是依水而建,这样的安排,基本不会错过沪上重要的景点。我和爸爸用四天时间游览“水”主题,第五天是周末,爸爸喜欢养花,我和小惠陪又他去了一趟上海植物园。
苏州河线路除了观赏两岸的风景和建筑,还参观了沿岸的四行仓库遗址、上海造币博物馆和我的母校。1937年“淞沪会战”末期,国民党军队西撤,只留下400余人固守四行仓库,他们为和平直面炮火,以血肉之躯誓死坚守,彰显了中华民族宁死不屈的气节。爸爸感叹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叮嘱我好好工作,好好珍惜。地处苏州河畔的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上海造币博物馆,独树一帜的“造币工艺”主题展览,让爸爸想起了当年他看得命一般重要的每月36元,想起了依靠这点工资支撑起一家七口一路走来的艰辛;展览橱窗里琳瑯满目的古钱币,让我想起了那次卖给废品收购站、卖了7元7角6分钱的铜板,看上去它们一模一样。来到我的母校,参观完中西结合风格的校舍教楼,以及我曾经的宿舍和教室,傍晚在学生食堂体验上学时的学生餐,临走时爸爸把学生忘记关的水管一一关上。
黄浦江线路游览了外滩、东外滩和吴淞口炮台遗址。站在外滩举目远眺或是徜徉其间,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游轮川流不息,堤岸上的游客熙熙囔囔。无论是风格迥异的万国建筑博览群,还是俏立于黄浦江于苏州河交汇处逾百年历史的外白渡桥,都是中国近现代重要史迹及代表性建筑,上海的地标之一。位于东外滩的上海杨树浦水厂,是中国第一座现代化水厂,于1883年建成。随后的100多年里,随着沿“两江”更多的水厂、水库的建成,上海的原水供应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由原来70%黄浦江水、30%长江水,变成了70%长江水、30%黄浦江水,从而使上海自来水的水质大幅度提升。来到自来水展示馆,爸爸看得仔细,对水的净化流程、如何避免突发污染、如何应对咸潮入侵都要看个明白。吴淞口炮台遗址,位于上海黄浦江与长江的交汇处。历史上曾经是扼守长江、黄浦江的重要军事基地,清政府曾在此建造水师炮台。站在江堤上,眺望着我们祖国的母亲河,眺望着流经祖国大地11个省份的涛涛江水就在眼前汇入东海,爸爸不由得发出“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感叹。来到上海陆域最东南处的南汇嘴看海,正赶上海水落潮。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海水的咸湿味,一望无际的海面,漂泊的船只渺小得恍如尘埃,滩涂上,到处是捡泥螺、捉小蟹的赶海人。我和爸爸卷起裤管赤脚走在滩涂上,一边感受着脚下绵绵海沙的温馨,一边聊着关于大海的话题。爸爸说:“尽管地球上水的面积和陆地面积的比是7:3,但是地球上的淡水资源还不到总水量的3%。如果不节约用水,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将是人类的眼泪!”没想到,前一天在自来水展示馆看到的广告语,爸爸竟然一字不差地记下了。
淀山湖,位于上海西部的青浦区,是上海最大的淡水湖泊,是黄浦江的源头,风景优美,素有“东方日内瓦湖”之称。游览中,我陪爸爸走到一段不设防的湖边,找了一块礁石坐下。湖水清澈见底,柔软的水草从水下悠悠浮出水面,水底小海螺爬过的印痕,宛如某个大书法家的笔迹。爸爸用手掬一把清凉的湖水,深情地凝望。水从他如枯树皮的手指缝隙里渗出来,一滴一滴,融进湖里。爸爸突然说:“你们用水,水管都是开到最大,洗手打肥皂也不关水管,水一直流。还有小惠洗菜,一个叶子一个叶子地洗,刷碗也是,反复地冲洗。”
我略微沉吟,解释说:“现在市面上卖的蔬菜,没虫眼的,上面可能残留有农药;有虫眼的,没打农药,上面可能粘附有虫卵,得仔细洗。”
爸爸望着浩渺悠远的湖面,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那时候,有一天,你奶奶早起做饭,去水缸里淘水,看见缸里漂了一只死老鼠……”
爸爸没有再说下去,我一时语塞,我明白爸爸说这话的意思。
几天后,爸爸在家乡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也是听我奶奶说的,究竟奶奶用没用那水做饭他也不清楚。
那时候奶奶早已不在人世,我对着电话泣不成声。我说,即使是真的我也不会怨奶奶。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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