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年前一个非常普通的日子。
我所生活的城市已经入冬。南方的冬天是湿冷的,特别是下着小雨的天气,那种冷就像一根根的针刺入身体。
我那时候是高一新生。刚经过一次摸底考试,我在全年级排名第26名,但是学校通报考试报名时,却没有我的名字。在一次班会上,班主任尹老师说,全班就我一个人进了前100,他一气之下,没有把我的名字往上报。我不知道学校是如何统计排名的,为什么班主任不往上报,我就不能进入年级排名。但是,我也不在乎。直到多年以后,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我才意识到这种不在乎、无所谓的性格给我带来多少麻烦。然而在当时,我并不介意,我觉得只要我知道我的能力如何就足够了,其它都无所谓。
不过,我顺利担任了校文学社的社长。虽然直到上高中前,除了语文教材、几本传自父辈的武侠小说,我从未接触过文学,但是高中后写的第一篇作文,得到了尹老师的赏识。我记得那篇作文题目是《毛马路》。尹老师在作文课上,当众朗诵了这篇作文,并且说,要推荐我担任新一届文学社长。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学校的文学社,几年前在中南六省综合评比时,排名前十,出过不少作家,但是这几年来,由于搬校区、学校从高中转为职高等种种原因,文学社停办了好几年了。我们这一届是从职高恢复普高的第一届学生,所以语文组的老师们希望恢复文学社。
担任文学社长后,我有机会阅读了很多同学的文学作品,于是,一种深深的自卑油然而生。太多有才华的同学了,他们的诗歌比我写得优美,他们的小说比我写得生动,他们的散文比我写得开阔。
那天早上,小雨依然不停,我冒着雨从宿舍走到教室里,准备擦黑板,迎接第一节课。突然间,眼睛一阵阵刺痛,让我很难受。趴在课桌上眯了十来分钟后,才恢复正常。
第一节课才上到一半,尹老师把我从课堂上叫了出去。来到他办公室,我看到两位邻居正坐在他办公室等着我,一个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一个是我表叔。那个队长我很讨厌,几年前,他与我父亲有过一次争执,他叫上他的兄弟,把我父亲打了一顿。我表叔见了我后,笑着对我说,他送石头到车江镇来,我父亲让他带我回去住几天,说几个月没见了,有点想我。
确实,上一次见父亲,是开学后十来天左右。父亲送我来报名时,发现我穿的鞋子又脏又破烂,在同学中间,显得有点寒酸,他回家后,找村里一个卖鞋的朋友赊了一双白色的运动鞋,特意坐了几个小时的车给我送鞋。也就是那一次,我感觉父亲老了,身体也显得疲弱了很多。
但是,就算有两个月没见了,父亲也不至于让我请假回去陪他吧?我当时心里有疑惑,但也没有多想,就跟着他往回走。
虽然表叔说是送石头过来,但是我们并没有坐他的货车,而是搭中巴到市里,然后再转中巴到城郊,在城郊的一个选石厂等货车回家。因为我的老家在山区,那时候并没有中巴或者其它客车到城里来,要想入城,搭拉石头的货车是唯一选择。我们那里石矿多,很多拉石头的货车开往市里以及其它镇的工地上。
到了选矿厂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虽然衣服穿得不少,但是风一阵阵从我领口钻到怀里,我不停地打哆嗦。一路上,生产队长和表叔,都没说话,这让我更加忐忑不安。直到遇见同村一个做石头生意的老板娘。她见到我,就对我表叔说,这是春荣的儿子吧,可怜啊,这么小就没了爸。表叔赶紧叉开了话题说,没有,没有的事。
我就像被雷击中一样,瞬间失去了知觉,除了不停地哆嗦。不受控制的哆嗦。
过了好久,终于来了一辆货车。由于驾驶室坐满了人,我和表叔就站在后面的车厢里。我已经感觉不到冷。我只想着要快点回家。车在离村里大概一里路的公路边停了下来。我从车厢上跳下来,就往家里冲。迎面吹来的北风夹着雨滴打在我脸上,我听得到那㕷㕷的响声。表叔在后面叫道,文恒,你慢点,你慢点。但我已经顾不上这么多。
终于到了家门口。一片漆黑的晒谷坪上,围着十几个人,不知道他们低声说着什么,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到来。我冲进人群里,看到了我的父亲。
从我家堂屋透出来的昏黄的灯光,刚好照着他。他依然睁着眼睛,似乎在张望着什么。他惨白的,甚至有点乌青的脸,比我上次见他还要瘦了。但是,父亲的表情并不痛苦,甚至有点平静。
这时才有人注意到我。我叔叔首先拉住了我。他也许是担心我会崩溃,会失控,所以用了很大的力。但是,那一刻我却格外安静。我合上了父亲的眼睛,双腿一软,跪倒在他面前。我甚至忘了哭。
叔叔点了纸钱,让我在父亲遗体前烧了,并磕了三个头,然后拉着我进了屋。这时,哭晕了好几次的母亲也醒来了,她本来没有力气哭了,看到我后,一把抱住我,又哭了起来。我知道,母亲哭得很伤心,甚至撕心裂肺。但是,母亲已经哭不出声音,只剩下干嚎。由于过于激动,身体不停地颤抖。
我依旧哭不出声来。我紧紧地抱着母亲。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抱她,她的身体很软,也很轻,就像一件易碎品。
我已经不记得姐姐是什么时候从广东赶回来的了。那一年,我姐只有18岁,但是已经在广东打了2年工了。她紧紧地抱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这也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被我姐姐抱着。
而我的父亲,除了小时候我不想走路时他让我骑上他的肩膀,直到他去世,他也没抱过我。
一直到出殡,乃至接下来的半年时间,我都没有哭过。甚至并没有我预料中那么伤心。我回到学校后,每天都沉默寡言,上课时看起来很认真在听讲,但我时常走神。下课后,我哪里也不去,就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一个叫柳华丽的女生有一次冲着我说,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你不能就这样放弃了自己!
后来我想,或许是因为我根本还没来得及准备接受这一切。直到半年后,那种钻心的疼痛,开始在我的身体里苏醒,并且持续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我无数次从梦里哭醒,我无数次因为想起父亲而心痛到窒息。因为从那个晚上起,我的心空了一个洞。一个永远无法弥补、始终滴着血的洞。
后来十几年里,我常常做着同样的梦。
在梦里,有时是我一个人,有时会跟我姐或者妈在一起,但是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就是我父亲也在我身边不远。于是,我开始暴走,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急于找到他。但是,无论我去哪里找,他给我的感觉都是近在身边,却始终找不着。
最后,我都会因为过于失望而嚎哭着醒来。似乎是对当年向父亲告别时哭不出来的补偿。
但是每次醒来后,我都会在遗憾中,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我在梦里肆无忌惮地叫着爸爸。每叫一声,都好像被他重新爱过一次。
有一次在肇庆学习时,因为课程枯燥无味,我逃课了,在街上闲逛,不经意间来到一座简陋的清真寺。寺里没几个人,阿訇正在一边休息,我便跟他闲聊起来。他说,跟其他教派不一样,清真寺没有偶像崇拜,在信徒心里,真主阿拉是宇宙中无处不在的一种精神。
我在心里说,我的宇宙里也充盈着一种精神,但那不是真主阿拉,他是生于贫穷、死于贫穷的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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