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的雪还有一些没有化尽,远看去像是绿毯上绣的白色祥云,四月份海拔三四千米的青藏高原果洛山区,雨依旧还没有将雪打压下去。一块石头旁的一棵虫草露出头正瞧着被春风吹来的热闹,不只是野花和鸟叫,还有为它们而来的那一簇簇像绿色野花一样的帐篷和扭曲在紫外线中的炊烟。四月到七月的三个月,这片绿色的石山上将爬满人,匍匐前进,翻山越岭。
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在果洛州上默契地聚集,他们将在这属于他们的三个月里打下一个家庭一年的生活,全国品质最好的虫草就是他们列阵与此的号角,虫草只在地面上露出一丁点看得见的头,他们需要在一片片的绿色中找到那抹能让他们疯狂的绿色,或者疯狂也可能与他们无关,世界自己知晓,毫无疑问他们是一群眼神出色的人。人群越来越大,刚到18岁的小伙子,或许他还不满18,又能有什么办法,很多的夫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唯一一样的是他们的行李。胶鞋带着好几双,在这山里可能还不够脚踩石头磨,有一些家境好的人还拿着一罐子腌肉。帐篷和锅灶有专门的人准备的,毕竟这也算是为期三个月的一场小规模战役了。
好几辆拖拉机排成一列向阵地进发,发动机喷出的黑烟就是他们出征的祭奠仪式了,左摇右摆的车子就像刚会走路的婴儿一样,车里的人确是笑得像婴儿一样。这条人为定义的路的两边都是山,没有什么大树,高一些的就只有带刺的灌木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奇怪植物了。似乎鸟也没有找到这个世外秘境,鹰自然是除外的,它本来就是天空的使者,在这遮天蔽日的万重山里只有拖拉机和水流声一唱一和。当然,人的声音是不可能消失的,就算哑巴也会哼哼哈哈地比划,有些来过好几次的“本地人”正向一些充满希望的生人侃侃而谈。人向来就是这样,把用寿命换来的先知当成自己的智慧和思想而毫不自知,反而会因此感到一丝丝的快感。
在一处有水地势较平的地方,一簇簇帐篷拔地而起,虫草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山上,那里车已经上不去了,这里就是营地,之后的三个月这里的水声就是他们睡前的安眠曲。马上这一群满含希望的人将在这人世隔绝的山里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财富。这里没有电,也没有热闹的集市,柴是随处可以找到的,倒不用担心生不了火,景色可能是比起外面唯一好的地方。三个月后他们将极有可能带着财富回家,这是极有可能的,“本地人”都这样说,是的,只带着财富。没有寒冷,没有寂寞,这些是只能他们自己知道的。
石头旁的那棵虫草看到人像这里的石头一样爬满了草地,年年都是这样,他们开始了,从山脚下开始向上攀升。这是它所没有见到过的场面,它没想到这似乎被世界遗忘的地方如今会这样热闹,除认真寻找着虫草的人之外还有一些人跑来跑去,他们要放肆地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将要在这里待上三个月早已被他们抛掷脑后了。这似乎是人与生俱来的一个生活仪式,不管什么事情,即使生死,也要在最开始尝尽滋味,追求那一刻极尽的感觉,酸甜苦辣都一样,却在回忆中把玩余味。经验丰富的人已经战果颇丰了,一些新手迟迟看不到财富来临,开始着急了,爬坡速度越来越快,殊不知这样更找不到虫草。在这佛光普照的藏区,处处皆是禅机。
太阳落下得很早,温度也到零下去了。他们开始做晚饭,这是他们一天里唯一的一顿冒气的饭,早饭和午饭就随便拿点馍和水在山上解决了。晚饭是每个人都喜欢的拉面或者面片,来自青海各地的他们都明白,这是来到这里的人都需要钱之外的唯一的相同之处了,这是青海家里常做的,没有什么蔬菜只有面和一些土豆,腌菜。
吃完饭就早早的睡了,脱了外面的外套就可以了,裤子袜子是不敢脱的。尽管被子里没有想象的那么热,总归能让心热一热,有些稚气未脱的哭声也就不会吵的本来就冷得睡不着的人更烦躁了。他们要在这里睡三个月,然后他们会躺在家里的炕上给家人讲这里好像能看见有桂树的月亮,只有月亮。夜晚,有人看见月亮,有人看见路边的灯光,谁不是哄自己明天依然有希望,然后又上时间的当。
三个月的采挖快要结束了,一个大叔从一块稍陡的地方滚下来了,这是石头旁的那棵虫草看见的,它还没有被找到。刚听见这个消息时人群骚动了一下,立马就恢复平常了,这样的事情这里并不稀少,只能说那个大叔运气不好。
“谁偷了我的虫草,我就挖了那么多,那是我给儿子准备的学费啊!”,在平稳处停下的大叔似乎没有感觉到疼痛,疯了一样地大声吼叫着,满脸的皱纹在嘴型的快速变换之下,一张一弛,鬓间的白发上沾着泥土,像是要染发。大叔前些天挖的虫草被人摸了,他没有声张,想着他私下里想办法能找到,这几天一直心不在焉,不小心就踩空了。大叔在沉默里爆发了,彻底爆发了。
他哭了,听得连那棵虫草都快忍不住了。却听见不远处的人群里传出不明所以地笑,人类的悲欢果然是不相通的。
那棵石旁的虫草每天便能看见一个一瘸一瘸的身影蠕动在山上,它还从一拨人善恶难分的交谈里了解了大叔的情况。这个世上就是这样奇怪,获取一个人的真实来历往往是从别人嘴里听到。有些人是被虚荣束缚住了手脚,也有些人是把虚荣绑住不愿说罢了。大叔的右脚崴了,幸亏没有骨折,还能坚持住最后的几天采挖。家里只有一个上高中的儿子了,媳妇在儿子初中时得病死了。亏得儿子懂事,学习成绩又好,大叔为了以后儿子上大学便来这里挣钱为儿子以后凑学费。他苦一点没什么,只要儿子以后能够有个好前程,他在这里挖一整年都可以。他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这三个月挖到的虫草很少,就算少有人也不放过。
那棵虫草决定去死,是的,它有了一个愿望,它希望那个大叔可以找到自己。如果没人找到它,它将在今年8月份开始繁殖自己的下一代,会有很多虫草继续守望这片山,但它决定去死。它突然觉得,它死了会更有价值。三个月结束以后这群人会离开,这片山又会重归安静,等待明年的四月份继续迎来又一群人,男男女女,第一次来的,第二次来的,但大多数都是挖了好多年的,他们已经和这里达成了默契。这三个月已经成为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就是靠这三个月的收入来维持生计。我们会看到听到太多光鲜亮丽的生活,但不可否认,这里挖虫草的人并不比那些人差,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就在这里找到希望。世上的人,总是把体力和脑力分的太清,却忘了都是劳动。总是让幸福和痛苦各执一词,却忘了生活就是由这两者组成。
要离开的那天收拾行李的时候,大叔在自己行李箱的最底层见到了一个包裹,用一个塑料袋装着。那不是他的袋子,里面却是他被偷的那些虫草,他都认得,那些对他来说就是儿子的希望。泪滴在塑料袋上发出声响,他也不知道泪是为谁流的,但就是流下来了,塑料袋的主人,他的虫草,这片山,还有他都值得。笑声依然是有的,就在他的啜泣之中夹杂着,人确实是不一样的,就像笑声一样,它也是不一样的。
那个大叔可能找到了那棵决定去死的虫草,这也确实说不准。明年又会有一群人在这里搭起帐篷,又会有人在这里留下伤病,也定会有一棵虫草决定去死。这些都是他们的生活和宿命。
作者:吉和文,男,简书名梦回,青海人,目前就读于华中师范大学数学系。酷爱读书和写作,希望通过文字记录下自己的思考和属于家乡的故事。有几篇小说发表于《青海读书》公众号。微信:wjjw2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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