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表叔其人(二)
表叔比我父亲高半个头,我估计他身高有一米七五。他脸盘浑圆,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真是仪表堂堂。可以想见,如果扮上青衣,那还真有梅兰芳流韵。来我们家的时候,他经常穿一件合身的棕色皮夹克,这夹克外形挺括,皮质很好,油光闪亮的,表叔穿起来很酷,一副工程师的派头。这皮夹克在那个年代是很少见的,表叔说,这是在西藏修路的时候,一个尼泊尔商人卖给他的——英国货。第一次见到表叔的时候,虽然我打内心很高兴,但是从小没见过世面的我,还是十分羞涩,不好意思直视。表叔睁大了双眼看着我,笑容可掬地发出一声“嘿——嘿——”,第一个“嘿”音略低略重,第二个“嘿”音略高略轻,音调流畅而产生变化,尾音上扬,余音袅袅。时间长了,我发现表叔经常就是用这个好听的“嘿——嘿——”和人打招呼的。
我还发现表叔是个自来熟,见面即双眸炯炯探寻式地向对方行注目礼,如有回应,便笑吟吟地打招呼,开始攀谈。来了几次以后,我们院子里的很多人他都认识了,经常和一位叫龙泽霖的中年物理老师相谈甚欢。还有一位名叫崔家鸾的女老师,四川成都人,表叔与她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了老熟人。说起来,这位崔老师真是命惨,丈夫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此时正在劳改之中,她和丈夫离了婚,一人拉扯着四个孩子生活,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同院的邻居,都知道她丈夫是右派(虽然离婚了——那也是右派家属),对她表现出冷漠、疏远、歧视的态度。本来这些老师们也大都不是工农出身,家庭和历史上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并不被当局信任和重用,在建政以后的各次运动中往往也被整得伤痕累累,承受着各种精神压迫。但是人总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她家是板上钉钉的右派,我们家比她家要好点——要好点。在那个阶级斗争调门越来越高的年代,表叔没有对崔老师表现出歧视,而是以四川老乡身份与其亲切地聊天,这让崔老师平时倍感压抑的精神世界一时射进了几缕阳光。每当此刻,我们罕见地发现她的笑容真美。其实崔老师长得很漂亮,椭圆脸,高额头,皮肤白皙,双眸闪亮,一笑双颊现出一对酒窝,说一口软软的成都话——典型的成都美女。但是平时里她难得一笑,脸上总是布满阴霾。每当表叔来到,都会难得一见地看到她本色的一面。可怜的是,在那个既保守又封闭又邪恶的年代,正常的人性都已被扭曲变形,男女关系问题是仅次于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而且比现行反革命更为人们所不齿,不仅如此,男女关系问题还成为烦闷无味的生活中值得添加的佐料,为人们津津乐道。在各种各样的恐惧与流言无处不在的环境之下,右派家属,男女之大防,众目睽睽(虽然院子里平时出来走动的人不多,可是不知谁家的窗户和门缝里,都可能会有阴鸷妒忌的眼神电波照射过来)。所以表叔与崔老师的交往,只能限于在公开场合(基本上就是在院子的过道里)说说话而已,谈谈天气,谈谈四川,谈谈崔家的小孩,每次也就是十来分钟。谈完回到我家来,表叔都会对父母摇摇头,感叹地说,这女人好可怜!
表叔还有一个特别的本事,那就是不论在任何场合,都能小睡。每次吃过午饭,和父亲聊着聊着的,渐渐双眼迷离,言语渐少,声音渐轻。然后他咕哝一声,我困了,睡会。只见他把头向后仰,靠在墙壁上(那时候还没有沙发这个概念),少顷,便响起了呼噜声。父亲极和善地笑笑,示意我们不要发出大的声响来。一刻钟后,哎呀一声,他便又醒了过来,对我们有点歉意地说:睡好了,于是和父亲的聊天继续进行。
就在表叔在我们一家人心目中的光环日益明亮的时候,却有一种阴霾在我心头渐渐弥散。这也是符合哲学原理的罢——阳光的背面,必然有阴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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