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新春,在腊月二十四的夜晚,堂爷仙逝,院内舍外,人声喧闹。
接到堂叔的通知,父亲赶了过去,我也跟了去,他家位于村的西北角,李家村的街道大多没有路灯,我们摸黑抓瞎,到了堂爷家。即便黑夜,门外的紧密地排序在他家门口,院中的几个大人围成圈聊天,有人谈笑自若,有人满脸愁容。只是屋中却异常混乱,我踱步而去,掀开帘子,只见我那奶奶瘫倒在地,双手捂脸,褐色的长裤粘上许多灰尘。那双腿好像装上弹簧一样,一触地面,就弹起,而且还不停振动。周围许多亲戚朋友都去搀扶,可是越是搀着,她就越伤心痛楚。如果不去理会她,让她自己慢慢哭着,我想,这种事情,放在谁的身上,都受不了。更何况一个已做寡妇的女人。
我看着哭,我也伤心难过。她的眼已经肿了起来,泪水滴在她的黑色孝袍领口处,那里已经湿润。我踏进门,看见躺在草席上的堂爷已经穿好了寿衣,我的许多堂叔和同族长辈将它抬起,放进那个我谋面多次的冷冻棺材。那个长方形的棺材正好可以容下他的身子。铺在棺材底下的黄布边角已经褶皱,我看着他那张脸,苍白无力,四肢紧紧的挨着他的躯体,又重重的压着冷冻棺材。同族的长辈或后生杂乱地站在他的身边,有的一直凝望,仿佛看见了自己以后也要躺在这里,只是闭着眼,紧着嘴,然后停止呼吸,一切都那么平常。还有的后生,茫然无措的看着堂爷,脸上不曾表现伤心的表情,但那急促的呼吸可以说明他们也惧怕死。还有的小孩子在灵堂周围跑来跑去,一点也不觉察周边的环境,我的一位堂叔呵斥他们,随后便跑了出去。至于我已经见到这种场面多次,原因是在我曾祖父和曾祖母的葬礼上,我无不缺席。
他五十二岁,死于肝癌,为救性命,家里拋金弃银,花费几十万元,终难逃天命。去世的时候,他的体重只有七十几斤。
家祭那天晚上,刮了很大的风,惨淡的灵堂像疲惫的稻草人在院中飘荡,烛光若隐若现,照在那张黑色的相片上。那张照片中的人在笑,社火(出葬的陪葬品)五颜六色,白马轿车,冰箱彩电,凡是人间该有的物件,阴间也不能缺席。吹唢呐的白事乐队在大门外摆起阵势,他们有一种特殊的职业道德,有着高明的情感转换能力,前一秒在声嘶力竭地哭天丧地,后一秒便破涕为笑,他们清醒地认识他们只是演员,演员是情感的传递物。那个唱歌的女人上身银光闪闪,下脚高跟皮鞋。扎着精神的马尾辫,伴随着哀转久绝的音乐声翩翩舞蹈,那尖耳的音乐在院子的上空环绕,凄惨无比。她的动作很专业,应该有着固定的套路和招数,只见她左手摆开手臂,执着话筒,清肺吸气,使声域辽阔,气囊饱满,祭奠死者。吹唢呐的男人挺着肚子,油光的脸被黄光映照,他翘起二郎腿坐在长凳上,手指不停地按唢呐孔,他那极大的肺活量吹出的唢呐声和那个女人的歌声缠在一起,方圆几里,可以听到。他们收费是按小时来算,一小时几百块钱,单独点歌唱就要另算。他们一天可以赚到几千块钱。
广播吆喝着不同的亲戚上前磕拜,那张绿色的帆布毯上印着许多膝盖印 ,灵堂两边分别跪着他的亲人,其他人磕拜后,他们也要拜,这是“孝子还礼”。我是我们这一辈的长子,也就是老大,所以我要领着一群小娃娃磕拜。这个过程简单,叫到我时,我站在绿帆布毯上,我先下左膝,然后双手放在右膝上,缓缓下跪。对于逝去的人,要磕四个头。
只可怜我那还未到而立之年的堂叔,他站在一边,穿着邋遢的睡衣,堂爷死在晚上。他对于他只是个孩子,我可以感受到他那无助彷徨的眼神,眼里还闪着泪光。他的孩子跑过来,他看着孩子,又看了看那张黑白照片,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伫在那儿。
送盘缠是一件费事的事,在家祭过后,长长的人群就跟着几辆拉社火的车缓缓前行,目的是将这些东西拉到合适的地方烧掉,借以哀悼死者。四周的夜如此寂静,在喧闹的车队后,堂爷的灵魂也在跟着,只是不知道在哪一辆车,或者就在我前面,我却看不见他。凉丝丝的风吹在我的脸上,让我感到一种寒意。
到了那地方,几个后生将社火点着,那烧焦的灰随着热浪在空中盘旋,它们又被空气分割成大小各异的残渣粉末,在它们当中,应该融有堂爷的灵魂,在公路口,随前行的车远去。陪往的亲人痛苦,大火一直燃烧了好久。
到了埋葬的那一天,黑色金漆的棺材中间一个“奠”字及其醒目,在祖坟那块土地找一块合适的地方,从村里找出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坑。上面的碎土倾斜而下。几个大人将粗麻绳绑在两根粗壮的圆木上,小心架在肩膀,之后缓慢的落在平整的泥地上。
随后,便是亲人们的最终送别,他们相继从一个方向顺着那坑走,屈身捧一抔土,慢慢地让他们从指尖滑落,最终落在那黑色的棺材上。走上一圈,便痛苦万分。那条路看起来好长,似乎绕不到头,即便绕到了头,也迟迟不愿出来。
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将那坑填满,插在上面几根竹竿,竹竿上的纸随风在舞动,那是堂爷对我们的一次挥别。
人们把白色的项帽扔在火中,火光冲天,浓雾漫步坟地周边。
大年初一,我那位堂叔早早地来到了坟地,站在他爸的新坟前。我走了过去,磕拜。他依然伫在那,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坟前的祭品,我仿佛看见了堂爷再向我挥手,但他好像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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