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镜子

据说，在身体完全放松的状态下，人会在一面想象的镜子中看到怪物。它隐在黑暗里，有的人会看到它庞大的黑色身体，有的人只能看到那张恐怖的脸：猩红眼睛，血盆大口，尖利獠牙。

这是一个关于看镜子的意象对话理论，看过后好奇心暗搓搓地猛涨，想试一试。

白天里很少有完全放松的时间，想来想去，最后把试验时间放在了躺床上睡着的前几分钟。

万万没想到，头一个月完全失败，一放松过后，人立刻沉沉入睡，科学方法居然有助眠奇效，有种捡到百万巨款的莫名满足。我劝说自己，工作那么累，何必好奇一个镜中怪物的模样，看到了不过是验证理论的正确性，要是看不到不就浪费了一夜好眠。

看到理论的时候是个夏天，真正看到镜中人，已经过了好几年。

那个白天我喝光了三杯咖啡，临到晚上躺了一小时看了三回表，才后知后觉睡眠系统已经完全崩溃。凌晨三点，放松疗法放弃抵抗咖啡因的过量侵袭，整个人精神到方圆二里几只鸟在叫都追踪地一清二楚。

“不如，就今天吧。”我冲着一旁呼呼大睡的猫没来由冒出一句。

试过放松的人或许能体会，只有真正有意识去放松的时候，才能发现人即便在休息的状态下，身体有些地方也是紧绷的。我缓缓放松，从脚趾到头发，一直到身体暖起来，我才开始想象那面镜子。

在黑暗里凭空想出镜子是有难度的，好像是用雾堆砌一个实体却要防止它瞬时消散。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凭空“想”出一面黑镜子。它有着高大的长方形，镜面呈黑色，四边是某种深色古木，底部消失，更像是有人在顶部伸手提着，使得它稳稳悬在空中。

镜中，一张黑色的毫无表情的面容，静静地和我对视。看到脸的一刻，窗外孤鸟的叫声忽然停了，心里某一处传来低语。

“你要去哪里？”他在问我。太可笑了，我连来路都不知是哪儿。

“我想见一见镜中人，见过的人都说他是红嘴长舌的怪物。”我诚实地回答那个声音。

“你想跟他说什么？”

我哪有功夫去想见到镜中人要跟他说什么这种事？光是维持眼前的黑镜子和镜中那张沉默的脸已经耗去了我大半的注意力。唯一让我开心的是，虽然只是一张脸，但看上去并不是怪物。我调整了有些急促的呼吸，理了理当下的状况。

“我想此时我们的见面，气氛倒是一点也不尴尬，毕竟在这黑镜子面前，如果我看你是一团黑，我想你看我也是黑呼呼的，可能我看起来更像个怪物？”我以惯用的自嘲开场，顺势整理后面的思绪。

“我想你应该也不是神吧，毕竟我认知内的所有神都是金光闪闪的。”又说了一句对方听了会翻白眼的废话。

“见你一次是不容易的，好多时候我才看到黑色的镜子边，再醒来就是早上了。所以如果说想要跟你说点什么，我其实完全没有准备。不过既然见了面，可以跟你说一说我最近想明白的一些事情。”

“总结我过去的经验，我发现所有事情的终点，或是在这世界上真得要寻找什么，结果好像都是找到自己。这么说可能有些自我。”我缓了缓，想起很多年前的事。

“我外公去世那天是我的生日，十五岁之前，生日只是生日而已，可是十五岁之后的生日，都绑定成了怀念故人。在过了越来越多的生日之后，怀念的人也越来越多。它渐渐成为提醒，除了庆贺每个纪念日，我也要铭记有些人在生命里永不会出现。”

“或者，我换一种说法，我有个朋友，她在婚姻里不断地出轨，刚开始我很不忿她的生活方式，可是最近也开始理解她。从她身上我看到，每个人的缺口不同，命运能给你可以掌控的部分，也会把掌控不了的结果捧到你的面前，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是有不公平而已。在艰难的分叉路口，在每个期待发生却落空的心愿，在那些走进生命却又离开的背影里，永远都是你自己在决定，在播种，在迷失，在收获。你是自己的因，也是自己的果。

思路顺着言语逐渐清晰，排列成清晰的句子映在眼前。我扫了眼内容，顾不上认真去想这些思路到底来自何方，这些话我从来未对任何人说过，我的内心居然是这么想的吗？

“你是在抱怨没人帮你吗？”那个声音沉默听完我的话，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抱怨？我早就放弃抱怨了。抱怨和祈祷的结果，都是回归到本人去承担和奢望。你不觉得现在每个人的信念都很弱吗？不敢向前看，不敢问结果，总是贪图把自己绑在一个甜美的果实上，最后被自己的野心拖死在中途。”

“不过你来找我，我也帮不了你。你忘了最开始你只是想种一棵树而已吗？”他顿了顿，“你的心里太空又太满，空荡荡地没有抵御力，满当当地全是傲慢和虚荣。”

脑海中的一排排句子听到心底的声音，刷刷刷隐掉了前面的段落，新的句子浮现出来：所以我猜，你是我的灵魂吗？那你会教我怎么做吗，怎么才能找到自己的路？

它沉默不语，久到我开始饶有兴致地分析镜中人究竟是男是女。

“我不能教你，我等着你来告诉我。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思路，如果太阳提前知道自己的生存法则，它还会东升西落照耀大地吗？如果我说前方就是悬崖，你会转身吗？还是会去探索我说得究竟对不对？你两手空空地来到世上，最终也要两手空空地走。那我可以说你跟没来过一样吗？”

“你需要做的是不断学习和经历，因为学习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事情。这样在你接近一切事和物时，你有自己的标准，你知道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甚至怎么做会让人讨厌。世界讲求平衡，是因为在历经极错和极对后，血腥的结局都指向万物平衡。可维持一个变化中的平衡状态是困难的。当你靠自己走出自己的路，超越恐惧和怀疑，认真并坚定地做每件事，你不再需要向外寻找而是转向内求，那么你的路就是神的路。”

“你陷入孤独，周围的所有路都变得没有尽头，你拥抱温暖，那一点点火星最终必会燎原。如果你说我是你的灵魂，我就是。眼前这一切，都取决你。”

……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保持沉默，或抗拒，或接受，或质疑心里那声音。它没有给我任何人生预告，却翻来覆去讲一些艰涩难懂的话。我长久地看着镜中人，终于确定——他是我的灵魂。

被猫咪喝水的声音吵醒，再睁眼窗外已是阳光明媚。我不确定夜里的经历是梦还是想象。但可以确定的是，镜中人不是怪物。以及，无论未来如何，我都要继续这无尽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