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
文|冯炜莹
方步出屋门,一丛翠绿携着茉莉香而来,我知,夏又来了。
提裙而上,欢欢喜喜扑向那馨香,雨仍在下,落在我探出去捧花的素手,落在我微微倾向花瓣的脸颊,香里混着花的清,雨的冷,更见怡人。也许是白日赏了半刻茉莉花,入梦时便见一袭白衬衣襟口别着白素素的一朵儿它,风柔柔而动时,白衬衣轻拥我入怀,夏的炎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凉与干爽,若有似无微微的体温。醒来拥被嗅闻,仿佛梦里的香溢了出来,满鼻子花清雨冷,我笑叹,人间四月芳菲尽,屋外却是茉香姗姗来。
四月芳菲有尽时,而人间芳菲不尽。我最喜欢的,便是等花至,等花开。世间芳菲如此多娇,我急着找寻,囤了花瓣手工皂,花香身体乳,花茶,仿佛发了狠地要将自己埋在芳菲人间之中。芳菲芳菲,芳香而艳丽,谁愿意灰头土脸,行尸走肉,谁不愿芳香,谁又不愿艳丽张扬呢?
有些词,初初觉得有些俗气,若为名字,则像是碎花波点红布裙的小姑娘,满是山野况味,不由得在心中猜想,她也许不白皙,不文雅,不知书不达理,粗糙甚至笨拙。而后发现并非如此,她美丽娇俏,明理懂事非,更有其他人没有的素雅之美,芳菲便是这样的一枚词语。读书,有女名芳菲,宛如一树梨花,纯净而真挚,心中有乾坤,才气四溢,睿智聪颖,大方温婉,偏又像一只花狸猫,不失其俏皮大胆,不失其灵敏狡黠,可喜可爱得紧,起初不满这样的名字,觉得配不上这样的灵秀女子,读到最后,反而觉得再也无其他名字适合她。芳菲芳菲,芳香而艳丽,这样美丽闵秀的人儿,才能与芳菲这个名字相得益彰,平分秋色。这样一个女子,即使是虚构的,我也忽然相信这种美好的存在,就像我相信,四月芳菲尽了,五月,六月,七月,每一月都有每一月的芳菲至,无穷无尽,芬芳人间,芬芳心间。
宋朝邵雍有诗《惜芳菲》:“细筭人间千万事,皆输花底共开颜。”
人间千万事,不如惜芳菲。要说惜芳菲,古人最珍重。《红楼梦》里有花食,叫做透花糍,是于芒种当日备好,以祭饯花神之用。尚古风俗言,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须要饯行。而沈复《浮生六记》里,有荷花熏茶这一清朝雅事,想象莲叶何田田,蜻蜓立上头,踱着步游园,忽惊鸿一瞥,兴致来,撑船深入花丛中扯来两朵花苞,取茶叶入荷花熏之,轻拢衣袖,轻斟茶汤,于唇齿间成一盏清润之味。
惜芳菲,古人以花为食,以花为友,奉为神明,又是饯行花神又是荷花熏茶,如此打自心底的尊重与挽留,是惜盛开的美,是惜生命之繁茂,这样的一群人,不一定饱读诗书,但灵魂定然是丰盈的。没有了春万物依旧芳菲,端看人心向往与否。我想同古人一般惜芳菲,不擅美食,只做最简单也风雅的赏花事,与好友特意在春尽后寻了格桑花,看它一片一片,已经开得渐渐稀疏,却还是能在花间扑蝶,还是能被花枝勾着裙摆,还是教人看不清弯弯曲曲的小道,险些摔倒。当即,我换上玫瑰刺绣的大袖衫与儒裙,戴了几朵又粉又白的樱花簪子,抹了额妆,以浑身的粉混入这片缤纷之中。好友戏谑,瞧你这眼儿媚的,快分不清是花仙还是狐妖了。
我回,管他,总归暂且成了人间芳菲之一,总归是在尽兴,不负好光阴。心中荒芜不存,人生芳菲不尽,满心满眼芳香、漫山遍野热闹,眼神仿佛带着暗夜烟火的光芒,惊鸿照影来,哪里还会记得沿路绊脚的石子,哪里记得花明前的柳暗,这样在绝望境地中也能盛放也能坦荡的胸怀,怎能不求拥有?
若说缺了什么,便是腰间缺个小巧的荷包。去绣一个吧,荷包上也要芳菲不尽,装花籽,或者收藏花瓣,各个季节的,各个时期的,只要遇见了就藏,枯败萎靡也藏,待到一年尽头,倒出来捻一捻,闻一闻,也许还沾着当时当日的气息,有种一路走来一直被岁月善待的知觉。
接到自己的一组胶片,也不知道是刚从芳菲世界中脱身,还是胶片里的光线大有岁月静好的味道,杂乱无章在我眼里也成了琳琅满目,于是醮了墨汁,就着芳菲女子的故事,就着斑驳而潺潺流动的浮光掠影,就着自己笑得温软的模样,为胶片配了句子:“明知人生戏台结局万千,有一刻却开始莫名祈愿。愿世间从此芳菲不尽,待你温柔缱绻又缠绵。”
此时再回头念芳菲,是从眼前到心上一路开花一路结果,我伸手可换满怀馨香,提足可踏溪水,养神时有落花如被,赠我一身暖意安然。世间的情谊是相互的,你若惜芳菲,芳菲亦惜你,我们有花有酒且开眉,无花无酒时莫忘芳菲。人生很短,莫待满头丝,精气神终荒芜,方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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