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有痕(上)

作者: 欧阳小牛 | 来源:发表于2016-04-07 22:33 被阅读31次

                                                                                           青春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记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浅,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命运将它装订的极为拙略。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却不得不承认,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最近这些日子里,我总是爱流泪,因为我在写一本书,一本关于青春的书。自从出差去亚男所在的县城,看到徐翰留下的那本日记开始,我就有了想写点什么的冲动,可回到家,翻出早年所有的日记和摘抄本,我却始终无法下笔,直到看到席慕蓉的青春愣愣的落泪,我才终于找到了写作的感觉。

    这次见亚男,我的感触很多,七年没见了,亚男基本上没变化,身体还是那么棒,精力还是那么充沛。听着亚男不温不火的笑声,我总是感到好奇,经历过那么大不幸的亚男心态为什么那么平和呢?命运对亚男不公,当同期毕业的我们纷纷组建家庭时,她的新婚丈夫徐瀚意外溺水身亡,当很多同学功成名就时,她所在的厂子破产,她被迫四处打零工维持生活。按理说她是最有理由怨天尤人的,可是她不抱怨,反过来她还力所能及的关心周围的人呢。当她听说我的儿子爱看书时,马上买了两本少儿益智口袋书送给我,并叮嘱我要每天给孩子念。她的为人,她的心胸,她对待生活的态度始终令我钦佩。出差即将结束的前一天,亚男来到我的住处,将一本黑色的硬皮笔记本交到我手上说:“这是徐瀚留下的,你看看吧。”当时我很惊讶,不知她是何意,她却继续说:“徐瀚在世时,独自一人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当他在另一世界时,我希望他的思想能被他的好朋友知道并理解一点点。”当天晚上,我捧着那本笔记,几乎彻夜未眠。想不到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痛苦而又善良的灵魂,推彼及己,我忍不住泪湿双颊。泪眼迷离中,我想起了我的一本日记,这两本日记里记录的内容何其相似啊!我们云淡风轻的青春,我们真诚热烈的青春啊,是怎么样开始的呢?一切都得回到16年前。

    16岁的我艰难的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车厢里严重超员,空气污浊不堪,我顾不上随身携带的行李扔在了哪里,也顾不上与同样挤在过道上的亚男说话,手捂着胸口任人推来搡去,晕车的滋味太不好受了。在连续站了七八个小时后,虚弱疲惫的我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下吐了出来,一直挤得我站不直的旁边那个男人倒了霉,我把他的前襟弄脏了,他恼怒的望着我,我又怕又难过,一时竟不知怎么办,幸亏亚男及时帮我解了围,她赶紧冲过来掏出手帕擦去那男子衣襟上的污物,免去了我面临的责难。亚男是我初中同学,因为我们俩的姐姐是同事,还因为她体格比我好,她一直很照顾我。我喜欢她乐观开朗的性格,有什么话也愿意对她说。中专考试结束,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我们高兴地发现我俩考上的都是省级重点学校,虽然不是同一所学校,但却是在同一座城市,于是我们俩就同时报到,同上一趟车了。当时的我们一点也想不到我们以后会在火车上多次重逢,就像我们无法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样,但是现在想来那次16岁的远行就是我懵懵懂懂的青春岁月的开始了。

    我至今还记得自己刚入校时的样子,水粉色印花的衬衣皱巴巴的,不知出于那个蹩脚裁缝之手,袖子挽两挽才正好,带暗条的褐色裤子又肥又大,几乎盖住了红棕色小皮鞋,如果不是有妈妈精心修改的姐姐的尼龙红马夹,我和乡下穿红着绿的小妮几乎无异。我的祖上是北方人,可不知怎么搞的,我却生就了一付南方人的骨骼,从14岁开始,我的身高就永远的停留在了1.44米这个高度,为此周围的人总是喊我“小袖珍”。我空长了一对看似灵活的眼睛,却愚蠢到不知自己是哪里人,当新生报到结束,各人按宿舍门上张贴的名单找到自己的寝室后,有一位同学操着浓重的口音问我:“你是哪个门(盟)的?”当时,我知道她是问我的籍贯,可一向没出过远门的我真的一时不知自己在哪里生活了16年,于是愣了一下后,反问人家:“你是哪个盟的?”当那位同学回答“我是阿门的”时,我也终于想起了我的家乡,于是我回答她:“我好象是呼盟的。”想想我当时是多可笑啊,可怜我那时竟不知羞愧和自尊为何物,回答完那位同学的问话后,我还傻乎乎的对人家笑呢。我是那样的简单和无知,天天在日记里记录着妈妈、妹妹、山口百惠和我喜欢的猫,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直到遇见钟晓阳,我的生活才有了改变。

    想起钟晓阳,我内心总免不了一丝痛楚,那种感觉就像有了一些年岁的人回忆起他的初恋一样,美好中掺杂着无限怅惘。钟晓阳,高个,长腿,短发,单眼皮的小眼睛长得黑豆豆的。因为个子高,她成了校队的篮球中锋,于是篮球场上总能看见她身穿天蓝色球衣的身影。我睡在她的上铺,可以先于他人对她进行观察,我发现钟晓阳会写一手漂亮的字,无论楷书、隶书还是行书样样漂亮,她还会吹口琴,当她和着节拍,把《雾锁南洋》的沧桑、苦难演绎得淋漓尽致,把南斯拉夫电影《桥》中的主题歌《啊,朋友》演奏的激情澎湃时,我便一厢情愿的狂热的喜欢上了她。

    从此,我每天必做的功课就多了一项,那就是给钟晓阳写信,写一封长长的信,信上写着我是如何喜爱她,以及我对周围事物的各种看法等等,我准备秘密的写四年,等到毕业时作为礼物送给晓阳,我要让她感到无比欣慰和感动,但是只写了一个月,一件事情的发生使我改变了初衷。

    一天,同宿舍的文慧悄悄告诉我:

    “海蓝,你知道吗?钟晓阳没妈,她后妈对她也不太好。”

    我被吓了一跳,忙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人偷看了钟晓阳的日记。”文慧环顾四周见没人悄声回答。

    “太缺德了。”我感到愤然的同时又替钟晓阳感到难过。

    当钟晓阳有一个后妈的消息传遍全班时,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问了晓阳:

    “你是有个后妈吗?”

    没想到钟晓阳只回答了两个字“就是”就突然怮哭起来,她哭得那么突然,那么强烈,就只短促的几声,她就哭得站不住窝倒在了床上,我从来没见过人这样伤心哭泣,不由得慌了,忙不迭的劝说“别哭了”,可软弱无力的劝说哪里能止住晓阳的悲怮?反倒是勾下了自己的眼泪,于是我也陪着晓阳哭了起来。好不容易晓阳能抬起头了,她这才又哽又咽的给我讲她的身世。原来晓阳6岁时妈妈就因病去世了,继母对她虽然不算太坏,但比起继母带来的姐姐,晓阳还是觉得有些不同,晓阳说:“如果她姑娘病了,她会端着水看着她孩子把药吃了,可我病时,她能给我拿药就算不错了。”说完又是一阵哽咽。没想到没有妈妈的孩子是这样敏感,想起妈妈为了将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去上学,硬是从日常开支中挤出80元给我置办新衣,又按我要求给我改姐姐的红马夹的情景,我就越发的为晓阳感到心疼,看见晓阳两眼红肿,疲惫的靠在被垛上,一付心灰意冷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我写给晓阳的信,也许它会给晓阳一丝安慰吧,想到这儿,我跳起来,说了句“你等着,我给你拿样东西”就向教室冲去。

    捧着信,晓阳先是有些疑惑,但很快她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她的泪水又流了下来,不过我明白这回的泪水与刚才波涛汹涌的泪水不同,它清澈晶莹,应该流自心灵深处。晓阳没收下那封信,她郑重地把它交到了我手上,并和我约定按原计划继续写下去,等毕业时再送给她。

    可是有谁知道呢?那封信到现在也还只是静静的躺在我的皮箱深处。让它不见阳光,不接触空气,就像把魔鬼装在魔瓶中封上婆罗门的印800年那样是我给它安排的去处,可是但凡有那么一点熟悉的音乐,或是空气中流淌的一缕花香,那信中记录的内容就会猛地一下窜出来刺痛我的心。

    85年9月24日上电子学校看亚男的那个晚上,我这样记着:

    “晓阳,真想你呀,自从踏入邮校大门,我还是头一次在外过夜,心里总觉怅怅的,

    虽然这儿有录音机、羽毛球、围棋和吉他。

    晓阳,你病好了吗?临来时,我看到你头上放着湿毛巾在躺着,头一定很疼吧?我

    特别想和你说几句话,但我自己也胃疼得有气无力的,便悄悄的带上门出来了。现在,

    我特别想见到你,或和你说几句话,你不知道,每天晚上一想到床下有你躺着,我心里

    就觉得舒服。可今天床下的人我不认识,自然的,那种舒服、安全感就消失了。电子学

    校的男生脸皮真厚,都十一点多了,还赖着不走,讨厌。我忽然那么强烈的思念起咱们

    学校来了,还是自己的学校好。”

    其实电子学校的男生也并非个个叫人讨厌,比如徐翰。亚男是这样介绍徐翰的,“徐翰,我们班的大才子。”那个叫徐翰的男生似乎知道我和亚男的渊源,一听到亚男介绍我“邮校的海蓝”,他很快站起来热情的伸出手向我招呼道:“你好,叔伯同学。”我还不习惯这样老成的握手,但听到他称呼我叔伯同学时,又忍不住笑了。

    徐翰也集邮,而且关于集邮方面的知识知道得比我多多了。他告诉我邮票有好几种分类,按有没有收藏价值可分为普票和集邮邮票两类,按是否扣戳又可分为信销票和保值票,而集邮邮票又分为J志和T志两大类等等,没想到这小小的花纸片竟有这么多说道,我获益匪浅,更让我高兴的是徐翰还送我一枚邮票,那是一枚纪念哈雷彗星回归的特种邮票,邮票主图为哈雷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暗蓝色的宇宙中飞行,票面充满神秘的梦幻色彩。据说彗星的出现总是灿烂而又短暂的,就像徐翰短暂的生命一样,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冥冥之中,真有什么神灵在主宰我们愚钝的生命吗?相比我们日渐沉重的生命而言,当年的我们是如何的云淡风轻啊!

    我挽着亚男的胳膊和徐翰走在旷野的乡间小路上,周围是阡陌交错的庄稼地,电子学校坐落于城郊结合处,每次去电子学校,都可以顺路观赏田园风光。当时虽然是一派肃杀的秋天了,但路边蓬生的蒿草和空中惆啾的鸟儿一样叫人感觉生命的活力。成群的麻雀由于我们的到来一次次的停止了觅食,“哗”的一下集体散开,又“哗”的一下在不远处落下。当一群麻雀又一次在我脚边“轰”的一下飞起时,我不禁感叹道:“这儿的鸟多多啊。”我话音还未落,就听徐翰好奇的问道:“你管这鸟叫什么?夺多?这不就是麻雀吗?”看到徐翰一脸认真的表情,我和亚男不由得大笑起来。我们这个省太大了,东部和西部的人各操各的口音,所以经常闹笑话。开学没几天,《民族政策》老师在课堂上说“这个问题,大家要弄机密喽”,马上就有个男同学站起来问:“老师,剩叫机密?”结果教室里一片哄笑。等我和亚男把“多多”和“许多”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徐翰听后,徐翰也笑了起来。我们步行七八里地看了一场电影,名字叫什么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亚男陪我等公交车时说了一句话,“奇怪,徐翰平时可抠门了,这次怎么请咱们看电影?”

    我不太理解亚男为什么对徐翰那么上心,却不知自己其实也在做着相同的事情,就是留意钟晓阳的一举一动,钟晓阳笑了,我就高兴,钟晓阳一皱眉,我的心就马上一沉。我时常感到自卑,又常常莫名其妙的流泪。我开始为曾经对晓阳许下的诺言“一定让你快乐”感到汗颜,因为我发现钟晓阳与我相比,无论学习、玩乐、交际样样都比我优秀,她的周围总是围满了人,周末舞会上,她也是舞池的中心,当《魂断蓝桥》主题曲《友谊地久天长》在教室里奏响,晓阳在舞伴的陪伴下,双臂平举,颀长的腿随着慢四节拍翩然抬起,就像白鹤晾翅那样优雅时,我深深地为晓阳的气质所折服。晓阳应该是很快乐的了,可不知为什么,看到晓阳日渐开朗的笑脸,我的心却背离了初衷竟然感到一丝丝痛楚,尤其是每天早晨给晓阳打饭(为了不耽误晓阳练球),从高高的台上端下摞着的两个饭盆,旁边的人夸张的惊呼“欧——呼”,或者有同学的闲言碎语落到耳边时,我都会觉得自己很卑贱,于是在我日渐复苏而后迅速壮大的自尊面前,什么都变了味儿。

    教学楼旁边的花坛里,水灵灵的凤仙和紫红的鸡冠花吸足了养料,不遗余力的怒放着,中午和暖的阳光把花坛边的铁椅都晒热了。我懒洋洋的靠在铁椅上,眯细了眼睛看园丁留下的水管出神,水管有好几处破损,遇着水的压力就形成了喷泉,水花四射。难得有这么清静的时候,我尽情的享受着,冷不防感觉到后背一阵儿凉,紧接着是一串干坏事得逞后才有的坏笑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钟晓阳,她用水管子喷我一后背后,怕我报复已远远的跑开了,见她在远处还在笑,我不由得恨得牙痒痒的,我冲过去抓起水管子就去追她,可无奈钟晓阳身手敏捷得很,我怎么也浇不到她,不但没怎么浇湿她,反倒是自己抓着水管子把自己快淋透了,这下我真生了气,笑也不笑了,虎着脸拼命的和钟晓阳争夺水管的控制权,近乎肉搏似的抢了几个回合后,我终于有了一个机会,我牢牢的抓住水管后,毫不客气地对准钟晓阳就是一顿没头没脸的喷,看到晓阳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站在那里,短发根根都在滴水,我这才感觉到了复仇的快乐,我开心的哈哈大笑。等我擦去脸上的水珠和笑出来的眼泪,想再好好欣赏一下我的战利品时,我才发现钟晓阳木然的站在那里,表情很是古怪,即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悲天悯人,我这才突然意识到刚才不是我胜利了,而是钟晓阳放弃了与我争夺。没想到是这样,我悻悻的扔掉水管,不顾钟晓阳作何感想跑回了宿舍。

    吃晚饭的时候,我就已经为自己的小气而感到懊悔了,可事情已经做了,单单说一声对不起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在操场上游荡来游荡去,不知怎么办好,晚自习是绝对坐不住了,我只有把心中的歉意表达出来才能心安。忽然,一阵儿微风吹过,带来了远处的花香,我一下子有了主意。

    我鬼鬼祟祟的趁着夜色摘了满怀抱的凤仙花瓣,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晓阳的床上用凤仙花瓣拼出“对不起”图案,并拉拢蚊帐,最后把一张写有“回去看看你床上有什么?”的便条神神秘秘的交给正在教室看书的钟晓阳后,我才发现这种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的感觉真是太好了,那真是灵魂都放松的一刻,只是可惜了那些娇嫩的花瓣。

    晓阳很快就回到教室了,她的黑豆豆的小眼睛泛着兴奋的光彩,一看就是原谅我了。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但她特意绕道经过了我的课桌前,她把一张折成便条的素白信签重重的放在我的课桌上,又用手拍了拍,然后才快乐的向后排走去。

    我打开便条,只见上面抄录了一首诗,一首用漂亮的楷体抄写的《我和你》。

    我和你

    泰戈尔

    我的亲近的人们不知道你离我比他们还亲近,

    向我说话的人们不知道我心中充满了你所未说出的话语。

    在我的路上拥挤的人们不知道我在和你一同行走,

    爱我的人们不知道是他们的爱把你带到我心中。

    在便条的下端,她又附上了一句“我知道我结识的是一个诚实的灵魂,凡是我能够做的,我都想尝试。”

    那一个晚自习,我一道题也没做出来,但心中却是快乐无比。

    期末考试很快就铺天盖地的来了,紧接着是放假回家。家里有妹妹、妈妈和姐姐,在浓浓亲情氛围中,我过得很是惬意,当然有时也发点小脾气,那就是和妹妹下围棋输了的的时候。我承认我小心眼,但是我确实忍受不了在我处于劣势时,妹妹坐在对面轻松的哼唱歌曲,在我看来,那就是蔑视我,轻视我,于是我把棋一扑拉,不玩了,并且命令妹妹“你收棋”。妹妹不满意的嘟囔:“总这样,再不跟你玩了。”说归说,妹妹还是厚道的,这不,她又来哄我了。

    她掏出一块手绢说:“姐,你看这个手绢好看吗?你要是喜欢,就给你吧。”

    那是一块很可爱的手绢,水草掩映的池塘边,几只鹅黄色还未褪尽的毛绒小鸭在嬉戏,那鸭子黑豆豆的眼睛笑盈盈的。

    “哎呀,这个鸭子在笑呢,”我囔了出来,话刚出口,我忽然想起了钟晓阳的眼睛,晓阳的眼睛不就长得这样么,我热切的向妹妹伸出了手:“把它送给我吧。”接着,我开始对妹妹大谈眼睛,我说:“我们《纵横》老师的眼睛长得可像长颈鹿的眼睛了,真的,我在北京动物园见过长颈鹿,那眼睛太温柔了,就像水葡萄。长颈鹿没有声带,不会叫,可是从它那眼神里,你就知道它一定是善良的动物。”顿了顿,我又说起了猪的眼睛,“其实,猪的眼睛可好看了,你可能没仔细看过,猪还有双眼皮的呢,你知道为什么猪的眼睛好看吗?主要是因为猪的眼皮筋绷,没有眼袋,”我眉飞色舞的最后总结,“我要是老了的时候,有双猪的眼睛就好了。”属相是猪的妹妹显然对猪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她好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似的叫了起来:“哎呀,别说了。”看见妹妹反映如此过敏,就好像我已经长出猪眼睛了似的,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开学后,我把那块笑盈盈的鸭子手绢送给了晓阳,送手绢的时候我没想到自己会常常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

    86年9月18日

    离家才短短的十三天,但我已哭了两场,我的悲哀为什么这么多呢?

    我觉得自己太卑微、太弱小了,自从文慧说过‘我看见海蓝和晓阳在一起就想笑’这句话后,我就总有这样的感觉。晓阳,你有这样的印象吗?我不合群,总游离于集体之外,所以欢乐总与我无缘,可我又无法改变自己。别人是不是也很讨厌我呢?我碰到过这样的情况,本来大家在那儿有说有笑的,可我一出现,大家就停止了说笑,为什么呢?我只能自己得出结论,那就是我不招人喜欢。可我觉得自己有那么多深沉、热烈的爱要给予,可给谁?谁接受呢?我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可说给谁呢?我想到了你,但我不能说,因为我不愿意你为我分忧,我只能往这个本上写,写完了给谁?我本来想给你,可现在又犹豫了,因为写在这本上的除了忧伤还是忧伤,毫无生气。

    今天是仲秋节,月亮很圆,但却惨白,一点也不美。花尽了大家的心血置办起来的406寝仲秋宴席几乎是被我搅冷场了,我很是过意不去,但不想祈求原谅。我很想家,所以轮到我出节目时,我真是提不起精神。现在,你和大家到外面赏月去了,赏月,多美,遗憾的是我没这个心情。认识你以后的第二个仲秋节,多么冷清!至今你那似有许多话要说的眼睛还在我的心里睁着,谢谢你临走时递给我的果子,我又把它放回盒子里了,我吃不下。又有许多的眼泪涌出来了,是什么样的感情刺激了我的泪腺?我说不出来了。

    当又一个秋天夹带着塞外的寒风瑟瑟吹来的时候,我的生活忽然有了一些改变,我先是担任了校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接着是征文获校刊征文一等奖。金工实习课也很有意思,老师要求我们用一段钢筋做成一个小锤子,于是我们每天的生活就是锉呀锉,虽然手掌磨出了血泡,但比起什么判断分压式电路还是分流式电路来说我认为还是幸福多了。难得这样的“太平盛世”,我准备送给晓阳的笔记本上终日灰蒙蒙的天空居然也有两天放了晴。

    86年10月11日

    欢乐与我并非绝对无缘,今天上体育课时,我就笑疼了肚子,我想我应该把它记下来,希望你翻到这页时,也会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而大笑出声,原谅我,带给你的欢乐太少了,那么现在就补给你。

    今天体育课练习跳马,简直热闹极了,刘芳的双腿好像美人鱼似的,总是分不开,跑到跳箱前就‘嗖’一声片过去,我想她在家时一定常翻墙头吧,动作真是干净利落,可惜就是不符合规范。

    赛娜的表现就更要命了,她健壮的身体像个重磅炸弹,跃过跳箱的那一刻,居然把做保护的咱们的实习小老师给扑倒在身下了,可惜咱们眉清目秀嘴唇鲜红的小张老师就这样为了工作而‘献身’,他也不想想,就他那文弱的样子能接住咱们的赛娜么。可怜小张老师被扑倒在垫子上后,想起还起不来,赛娜被摔蒙了,得反应一下,辨辨东南西北,等赛娜终于站了起来,小张老师也终于得以脱身时,我们早已经笑疼了肚子,坐在地上了。哎呀,我的天,赛娜太伟大了,居然强行表演了一个‘武力征服’。

    86年10月14日

    晓阳,给你讲讲我的同桌杨天伟吧,这小子模仿能力太强了。今天课间他学120救护车动静,学得太神了。他装成一付虚弱无力垂死的样子,口中徐徐发出呻吟:‘哎—哟,哎—哟’,那腔调真是活灵活现。等他学110就不是刚才那节奏了,他将双手握成拳,猛地一下抱在一起,嘴里‘咔嚓’一声,意即被逮捕了,然后就是一连串凄厉的‘完了完了完了’,那痛心疾首的腔调、频率,活脱脱就是犯罪分子的心理写照,可惜我不会那样夸张的表演,否则一定演给你看看。

    功课做完的时候,除了写日记,我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学校图书馆了,在那里,我研究每一期的《集邮》,还迷上了《王后的项链》,还有清新可爱的《紫水晶》。当埋头于书卷,体验语言从繁冗到精炼的神奇变化,感受席慕容诗中美丽的忧伤时,我不知道同学们在做什么,接二连三的谁和谁好上了的消息落在我耳边时,我也只是一笑置之,我的心智发育要比同龄人晚一些。然而当晓阳谈恋爱的消息传来时,我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那种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感觉应该是我18岁生命中没体验过的,那种震动和随后即来的悲喜交加都被我如实地记录在了当天的日记里,那篇日记,老实说,我不忍多看,因为每次翻开,我的心都会疼。

    86年10月20日

    我在床上做数学作业,正坐得心烦,文慧悄悄递给我一张小纸条,看完内容,我大吃一惊,整个人都震动了。那条上写着“晓阳逛大街去了,前天她刚和那个男生出去,就叫杨天伟跟上了,他回到宿舍,大发演讲。”当时,我心乱极了,怎么也不能使头脑冷静下来,呆呆的瞅着纸条上的字发愣。好半天,我抬起了头,看到文慧正在看我,我这才想起应该回答她,于是我抓起笔写道:“啊?!真的吗?我不愿相信,不可能。你什么也别告诉我了,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文慧看完后没说话,三下两下把纸条撕碎了,她撕得声音那么大,把我的心都撕疼了。我本想把那纸条留下的,可她给撕了…….一阵失落感向我袭来,我再也无心做作业,铺好被钻进了被窝。

    我静静的躺着,心中却有千军万马在冲杀奔驰。“这是真的吗?”“我应该高兴,还是难过?”“晓阳会不会因此而耽误了学习?”“那个人是谁?(原谅我称呼得不礼貌,老实说我即欢迎他又不欢迎他,欢不欢迎,我有这个权利吗?请求你——晓阳,给我这个权力吧,因为在我看来,你的恋爱要比我亲姐姐的恋爱还要重要,那么,我称呼那个人为你的朋友,好吗?)他真有眼力。”“一会儿,晓阳回来了,我是装睡还是像往常一样问几句话?”

    “这回,晓阳孤苦无依(我用词不准确吧?)的心该得到安抚了。”想到这儿——最后一个问题时,我忽然高兴了,然而眼泪却涌了出来…….正在我弄不清自己是喜是悲的时候,你回来了。我忙抹泪定睛看你,我想在你的脸上发现点新东西,可走电了,屋里黑看不见。你站在我的床边,一定看我了吧?我不敢睁眼,因为我不知现在说些什么,不如装睡。我唯恐你知道我在醒着,就小心的躺着,一动也不敢动,甚至呼吸都不敢大声了。这时,你问了一句:“海蓝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知道你这一句话带起我的多少感动,我的泪水“哗哗”的往外流了。大概泪绝堤太猛了,在哪里遇到了阻拦,或者两个眼睛不够大供应不上流量,我呼吸紧迫要哽咽了,装睡是不可能了,我转过身把手伸给了你。马上,我的手被你握住了。当时,我紧紧地握着你的手,真想问声:“幸福吗?”可我说不出话,你也不说话,最后还是我说了一句与当时心情完全无关的问话:“没去看电影?”我因为在流泪,鼻音很重,你问我是不是感冒了,我含含糊糊的回答:“可能是吧。”其实,我是轻易不感冒的,只是我不想说出实情扰乱你当时的心情,真的,你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我希望是幸福的,恬淡的。

    好了,结束了这篇长记吧,我已写了整两节课了,祝福你,深深地!

    我是如此的热爱着钟晓阳,以为自己有的,只要晓阳需要,一切都可以拿去,可发现爱情滋润下的晓阳禁不住的喜悦写在脸上,从早到晚的哼唱“自从相思河畔见了你,无数的相思埋在心窝里”,我还是时不时地感觉到心里酸溜溜的,我避难似的坐车去了电子学校,期望在亚男那里得到安慰,没想到眼前的亚男却让我吃了一惊。

    她烫了发,纹了眉,肩上挎着上班女郎才有的小坤包,手上还套着蕾丝花边的小手套,要不是她粗壮的腰身和熟悉的走路姿势,我都不敢认她了。我不客气的盯着她看了又看,看得一向豪爽的亚男都有些不自然了,她推了我一下嚷道:“看什么呀,你不认识我了?”这一说话不要紧,我又有了一个重大发现,我发现亚男原来姜黄的门牙变白了,等问明白是亚男将好好的门牙生生拔下,又镶上了假牙后,我不由得捂着腮帮子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有一颗火牙,一着急上火就疼,经过几次处理后,如今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医生建议拔掉它,但我就是不敢,在我看来,拔牙就像要我命一样,可眼前这位,竟然一下拔了两颗门牙,她这勇气从何而来呀,想到这儿,我不禁痛心疾首的问:“你这是怎么了?”亚男环顾四周,见容纳十几人的宿舍还有几个人,就眨巴着眼睛,神神秘秘的小声说道:“一会儿告诉你。”

    晚饭过后,看宿舍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个也和我们隔着几张床在边打毛衣边说笑,不注意我们,亚男这才说起了她的秘密。原来她也在恋爱了,准确地说,应该是她准备谈恋爱了。她爱上了她的同学徐翰。她有一套精心策划的计划,第一步,美化自己,这包括拔牙,镶牙,纹眉,烫发。第二步,和徐翰认干兄妹,这样接近徐翰就有了借口。第三步,争取去一趟徐翰的家,得到徐翰家人的好感后,事情就好办了。听着亚男这老道的计划,我真是从心里佩服亚男,先不说这计划能不能实现,有没有可笑的成分,单说这个主动安排生活,自己想操纵自己的喜怒哀乐这个决心上,我就远远比不上亚男。看来,人人都找到自己的目标了,只有自己还在自叹自怜,想到来电子学校的目的,我兀自说了一句“恋爱就像传染病”泪水就簌簌掉了下来。

    亚男正说得兴起,突然见我流泪,一时间莫名其妙,她马上放下自己的终身大事,关切地问起我来。我不知从何说起,只说自己太渺小了,太不惹人注意了,亚男听了却不动声色,直到说起钟晓阳是如何让我挂肚牵肠,悲哀伤心,亚男才一拍巴掌下了结论:“哟,宝贝儿,你太多情了。”

    她说着走到一张床前,顺手抄起一把吉他,胡乱拔拉着琴弦就唱了起来:“噢,宝贝儿,不要那么傻,生活中还有其它……”

    亚男不通音律,这我是知道的,可她就敢在这十几人居住的宿舍里放声歌唱,把心中所想喊出来,是多么叫我羡慕啊,看她怀抱吉他,前俯后仰一付美国西部牛仔的酷样,我睫毛上还挂着泪滴呢,可还是忍不住笑了。亚男,虽说你不是貌美如花,可比起你直面人生的态度和热情,谁敢说你不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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