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旧的,新的要等等。
前些日子八军团的通讯员告诉于都的乡亲们,红军赶着十月里就要长征了,最近仗打得越来越艰难,兵源也越来越紧张,所以凡是十六岁以上的男子都可以报名参军。于都县人口不少,从前红军经过这一块儿的时候给过老百姓们不少帮助,于是挨家挨户都想送自家男儿帮着红军对付国民党,寡妇钟招子也不例外。家里十个儿子,除了年纪还小的九儿和十儿,其他人全参军了。
窑前村的老屋子里,几个男儿穿上崭新的军装,身板挺得笔直,他们满面笑颜,瞧着可精神了。钟招子给他们把帽子一顶顶扶正,说:“全都是大小伙子了,往后妈不能在你们身边陪着,可要照顾好自己。”几个兄弟纷纷点头。她又看向三儿子,嘱咐道:“三儿,你到了部队里别再冒冒失失了啊,战场可不比家里,一个不小心就要送命,人这辈子只有一回,稀罕着点儿。”三儿子笑了笑,“妈,您放心。”
这时,屋外有个战士敲着锣喊道:“红军新兵营三连的战士们,出来集合了!”
钟招子顿时湿润了眼眶,心里百感交集,说:“那行,妈也不多说什么了,去吧。”
“妈,您保重,等天底下太平了,红军把姓蒋的打跑了,我们一定回来给您尽孝。”
“好啊,一定要打胜仗,妈等你们回来。”
临行的时候突然起了大风,十里红叶落在战士们的身后,千军万马列队前进着,路两旁站满了为他们送行的乡亲。“一送红军下了山,秋风细雨缠绵绵。山上野鹿声声哀号,树树梧桐叶呀叶落光……”
风沙弥漫了钟招子的眼,她脸上满是泪痕,目送队伍远去。战士们都走了,人群也渐渐散开,她却仍旧愣着不动。“钟大娘,风刮大了,快回屋歇着吧。”邻居家的小孩子朝她喊了一句,她才回过神来,往家里走。孩子们都有出息了,但是她还得把两个小的拉扯大,丈夫很早就去世了,现在家里就她一个劳动力,唉,往后的日子更不容易了啊。
红军主力部队离开的第二日,窑前村里已经恢复了宁静,钟招子正蹲在河渠边洗衣裳,还有不少村民也在这附近忙活着,她便让九儿和十儿跟着其他人家的孩子们一起玩去了。
当然,这只是钟招子这么嘱咐。两个小孩子偷摸着跑到村口王大爷家里,王大爷是个木匠,这手艺是家里百年传下来的。两个孩子虽然年纪还小上不了战场,却拜托王大爷做了两杆木枪出来,约定好了今天来拿,他们早就激动的不行了。想想也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手里能有一把枪,尽管是假的,但在孩子堆儿里是多么威风。
不过他们离王大爷家还远着,便被两个小战士拦下了。其中一个小战士问九儿:“小鬼,你家大人呢?怎么两个小孩子自己在这溜达?”
九儿防备地看了看他,没理,反倒是十儿奶声奶气地说:“娘亲说了,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
小战士又说:“哎呀,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坏人么,我们是红军,本来要跟着部队长征的,但是这两天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听说附近的红军都在这里集结,想问问你们有没有看见大部队在哪儿。”
两个孩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浓眉大眼,生得极是好看,不过脸上沾满了灰尘,一看便知是行了挺远的路赶过来的。何况他“红军”二字便早已让九儿心生敬佩,眼里的防备便也渐渐放下,说道:“红军的叔叔们昨天下午就走了,你们来得晚了一点。”
“那你们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么?”
九儿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娘昨天去送我哥哥们了,她肯定知道,我们可以带你去见她。”两个小战士急切的模样已无需多言,九儿和十儿带着他们往河边走去。
钟招子见了他们,告诉他们红军的去向,两名小战士刚要走,却被她拦住了。她的眼睛往下看,两人的草鞋上沾满了污泥,早已破烂不堪。她急忙跑回家拿了两双布鞋出来,放到他们面前时二人硬是看呆了,鞋上绣着许多红色的星星,在黑色布料的衬托下格外出彩。这鞋做的极好,但他们不能收。
“大娘,红军有规矩,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更何况是两双这么好的鞋了,这我们可受不起啊。”
钟招子却拽过他的手把鞋塞进他手里,皱了皱眉,似是表达不满,又笑道:“哎呀没关系的,客气什么,你们本来就是为了我们的日子能过得好才去打仗,要是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还怎么行军,怎么打仗?你就收着吧。而且我八个儿子也是红军,那我也算是你们半个亲戚了,当然要给你们些有用的。你们快穿上试试合不合脚吧,要是不合适我再去拿两双。”
其中一个小战士突然间眼眶湿润了,钟招子愣了一下,说:“哎呀,小伙子,你哭什么,是不喜欢我这鞋么?”
小战士连忙一把将泪水抹去了,摆摆手说:“大娘,不是不是,我只是想起我娘了,曾经她也给我做过好多衣裳,好多鞋。”他沉默了一会,“不过前些天我爹娘去很远的地方办事,被国民党……杀了。我也是这个时候才想要参加红军,跟着正确的队伍,给他们报仇雪恨。”
一时间仿佛没有人呼吸了,空气中一片寂静。钟招子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言,转身拿起盆子便要回屋。小战士拉住她,从口袋里翻出几枚铜钱递给她,她却笑了笑,没收。
“大娘,我们有纪律,这钱您就收了吧,不然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
“不啦不啦,你留着这些钱给自己添些好衣裳,你们自己一个人出来也挺不容易的。那我们先回去了,你们也快点赶路吧。”
两个小战士目送他们走回老屋、关上房门,悄悄把铜钱放在院子里的一棵树苗下。他们换上新鞋,便欢快地上路了。
钟大娘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她含着泪,欣慰地笑了。
深夜里,两个孩子早早睡着了,她提着结婚时丈夫送给她的一盏马灯坐在门前。一轮圆月高挂,今天又是十五夜了啊,她心里一阵惆怅难言。许多年前,她也像昨日对儿子们那样为丈夫整衣戴帽,亲自送他远去。她等了两年,一直独自撑着这个家,可是最终只等到了一位战友的到访慰问。得知消息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说,因为那时她正给小十儿喂饭,手只是抖了一下,一勺饭撒了大半,小十儿哭闹,她仿佛也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窟里,浑身冰冷、打颤。但她不能让几个孩子知道。
今年她其实打心底里舍不得让几个孩子上战场去,手心手背里都是肉啊。可是这天底下还没太平,前几年日本鬼子也打进中国来了,国家需要兵,她这么多儿子里难道还没个好兵?先安宁了,再谋个好日子过,虽然没读过几天书,但是这点道理她还是知道的。
钟招子每天晚上都坐在这里,提着一盏马灯,等着儿子得胜归来。这一等,就是三四年。直到1937年,日本鬼子日渐猖狂,占领的中国领土越来越多,她听说八路军和国民党要联手抗日了。而当初的新兵营也有了丰富的作战经验,被编入第一一五师,他们日夜兼程,前往晋东北附近驻守。
可是日本鬼子不是中国人,不会像国民党那样,其中有仁义之士,会对同胞手下留情。之前村里也有几户人家把儿女送上抗日战场,却全都是有去无回。她越想心里便越害怕,提着马灯坐在门前止不住地痛哭,青丝白了几根,眼睛也哭肿了。
她等啊,等啊,又是几年过去了,鬼子打进了村。红军在明处打,她带着两个儿子躲进地道,跟着村长和许多女人做纸手雷、埋地雷。炮火声、枪声连绵不绝,他们和部队齐心,打退了敌人许多次进攻。
家保住了,她每天晚上便继续提着灯坐在门前等。这么多年来,她的眼泪流干了,却也没有等来儿子们的身影。直到有一日她把眼哭瞎了,却只道:“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但马灯不能灭,当初丈夫我没等回来,这次要让儿子看清回家的路。”
一晃数年过去,新中国成立前夕,解放军进驻于都。她沿着队伍一个个问过去,“同志你好,你们队里有没有姓曾的战士啊?”
“没有啊,自从我来以后还没有碰见过姓曾的。”
“同志你好,你们队里有姓曾的小伙子吗?”
“我不认识,要不您再问问别人。”
“这位同志,你们队伍里有姓曾的兄弟吗?”
“没有,我这里没有姓曾的。”
……
她越问就越绝望,她浑身颤抖着,若非眼睛不好使了,她现在定然还要嚎啕大哭。她独自在山崖上坐了一夜,九儿几度来找她,她却没有转身,说:“你走吧,我在这里坐坐。”
等第二日清晨两个儿子再来找她的时候,她坐在山崖边的石群上睡着了,一头长发一夜间白如雪,孤独的背影在风中凄凄凉凉,眉眼间没了忧愁,仿佛世间一切不幸再难憾她分毫。
几日后,她带着两个儿子在村后竹蒿岭的大树下修了一座空坟冢。她跪在坟前,浇了一壶烈酒,说道:“儿子们,我这个老婆子来看看你们。你们做得很棒,全国都打了胜仗,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了,你们要是知道了保准会高兴。”她沉默了一会,说:“不过我这个老婆子不高兴,你们一个两个比我小了多少年岁,却比我先上天享福去了,怎么着,还想让我天天供着你们啊,当初说好的要给我尽孝呢?”她说着说着,不禁声泪俱下,嗓子也有些沙哑了。“你们就安心的走吧,我教出来你们这些做了英雄的儿子,那是不是也算是为全中国解放出了不小的力气啊,要是这样的话,这辈子值了。”
许多年以后,钟招子也去世了。临走前,她嘱咐两个儿子把她埋在儿子们身边,坟前要放着那盏马灯,灯一刻也不能灭。她说:“这灯要是灭了,八个儿子想来祭奠我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起风了,它带着新中国的希望吹过田野、拂过江河、掠过祖国的大好河山,不负千家万户多年的守候。
2022.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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