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

两个朋友分别向我发出了同样的感慨：女儿总是嫌弃我不知道着装打扮，别人家的妈妈都是貌美如花呢！

两个朋友的女儿分别是十岁和五岁。原来小朋友竟也有着相互攀比的虚荣。而我作为一个中年人似乎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早上，妈妈向我发出命令：带你爸爸再去看看眼睛吧。

爸爸不予理会，虽然他哀怨地哼哼呀呀地叫唤了一个晚上。爸爸说不用看。

但是妈妈不断地啰嗦让爸爸放弃了抵抗。终于同意了。

于是爸爸出发向车走去了。我跟在后面，看着爸爸微胖的背影，黑乎乎的充满汗渍的背心，油乎乎的大裤衩，和不断发出“吐啦吐啦”声的拖鞋，忍不住叹了口气：快七十岁的人了，真是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呢！

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提醒过他了。可是他依然我行我素。也难怪每天和泥土工厂打交道的他，似乎这样更方便。

很多时候我不愿意带他出来，碰上熟人也总是不好意思。然而他总是坦然自若。

虽然也不算什么干部，可是同事朋友圈里基本上也都是机关事业单位的人。城又很小，每天遇到熟人都是在所难免。

很快我带着父亲到了医院眼科。父亲习惯性地东张西望到处瞧瞧，仿佛考古学家在考古一样，仿佛艺术家进了博物馆，仿佛地理学家进了前年古洞穴，并且不断大声地评论着医院的方方面面，从地砖到墙饰。

一个见过世面的最大的特点就是对一切都好像司空见惯，不足为奇。而爸爸却好像没有进过医院一样。

究竟是怪自己平常不怎么孝顺不带他出门呢还是嫌弃不够体面呢？我也说不清。

然而我决定装作不在意，终究什么都没说，笑语盈盈地看着他如孩子般稀奇。

很快哥哥也来了。他是一名医生。他的医师朋友出来为父亲坐诊。经过简单检查之后医师为父亲开了药，然后我去拿完药就回家了。

我忽然想到，哥哥竟然从来没有对父亲的衣着指手画脚过。他认识的人比我更多。

我的父亲是个普通的农民，就是平常看到的农民工的样子，黝黑的皮肤，粗糙的双手，破旧甚至污泥的衣衫，总是沾满泥土的鞋子。我总是回想别人看到他的样子会不会觉得我们作为子女的不够孝顺，自己光鲜亮丽的而父母却如此看起来“乡下人”。爸爸妈妈通过种地以及打些零工养活着我们几个，幸运的是我们几个也比较争气。我考了公务员，哥哥做了医生。然而父亲却始终不肯搬到城里来。他总是觉得城市太不自在，他自由惯了，不喜欢上楼下楼，也不喜欢出门连个唠嗑的也没有。不管哥哥嫂嫂日常为他添置什么样的衣衫，他总是能奇迹般地迅速实现它们的泥土化。他可以穿着几百块的衬衫爬到机床下面去修机器，也可以穿着名贵的西裤钻到拖拉机下捣鼓发动机，穿着一双李宁到地里浇地……妈妈跟在后面啰嗦着他换洗衣服，然而他总是充耳不闻，仿佛鼻子闻不见汗味一样，然后百般委屈地被妈妈拽下来。然而第二天新换洗的衣服到了中午（连晚上也到不了）就又沾满了泥污或者油渍……妈妈一边洗一边抱怨着洗不掉的油渍，然而父亲似乎觉得油渍是他的勋章一般，似乎只要那衣服还能遮体就够了，抓过来就穿上了身，坦然自若地走出了门去……

我们能怎么办呢？我甚至抱怨他如此不修边幅吓得我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就黄掉了——他坚定不移地说通过我的家庭判断我以后也不会当好一个家庭主妇一个母亲的。我气得要发疯了。然而无力挽回。

大概能坦然接受最亲近的人自我喜欢的样子，哪怕这个样子不是我喜欢的，就是我的功课了。

大概这是我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