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山纪•医生彭立秋
罗山镇街东头住一医生,姓彭,名立秋,乃本镇南湾村人氏。罗山镇人,多土著,若论起来,上溯三五代,就都是拐弯抹角的亲戚。因此上,有些话就不好直接说,需要委婉委婉再委婉,甚至,有些事用语言难以言说,需要用特定的方式传递。日积月累,代代相传,罗山人说话就自成风格了,用语也自成体系了,多比喻借代用典(本地典故,不通用),借东打西,指桑骂槐,言在此而意在彼。当地人交流起来,畅通无阻,妙趣横生,外地人听来,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罗山的村庄大多聚族而居,一村一姓,若有异姓,大多是特殊时期从“上头”(罗山人对榆林一带的称呼)或河南逃荒落户的。南湾村人在整个罗山人中辈分较低,如桑树村人就常常老气横秋的说,桑树村人生娃娃,南湾村人叫爷爷。据有心人排查,彭立秋在南湾村辈分极低。反正,罗山镇的人,不论大人娃娃,见了彭立秋都是立秋立秋的叫。
山高风头硬,地小能人多。这是外岸人(罗山人对外地人的称呼)对罗山的评价,倒也有几分道理。罗山一年四季只刮一场风,从正月刮到腊月,而且风头硬。山高本就风大,自然常识么,况罗山又地近黄河大峡谷,大河澎湃,搅动空气流动,当然风多。地灵人杰。罗山能人也确不少,不说石佛村资深农民赵老先生,一生足不出罗山镇地界,种田拾柴放羊,却能说古谈今写字画虎唱整本的秦腔《三滴血》,震惊了首都师范大学的教授;也不说南庄村大字不识一个的小脚农妇刘婆婆,常年围着锅台转,喂鸡喂猪之余,一把剪刀剪红纸,把中央美院的专家剪得啧啧赞叹连呼说“东方的毕加索出现了”;单说罗山镇东头的彭立秋医生,看病的本事就远近闻名老少皆知,看病的故事连讲三天三夜,都不带重样的。彭立秋的医术在黄河沿岸的三乡五镇百八十里内若说第二,真就没人敢自称第一。
据 说有个罗山籍的人物,从延安到北京,艰苦奋斗,吃苦耐劳,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劳苦功高,身居要位,报纸上常出现,电视上也露面,是民族的英雄,是国家的功臣,当然更是罗山人的骄傲。可是,人吃五谷生百病,不愿走的路走三回,突然,人物的面突然就瘫了,嘴扭到半边,眼角抽到鬓角,一半脸儿会笑一半脸儿不会笑。这可如何见人!更为关键的是嘴不能嚼东西,一嚼,牙齿与肉摩擦,皮破肉烂,苦不堪言。便日日只能以流食充饥。人物病了,工作放下了,人也痛苦,下属和家属急的到处访医问药。走遍了北京上海广州的大医院,拜见了无数的名专家名教授,没办法!痛苦的人物日夜不宁坐立不安日渐消瘦。消息传到罗山的本家宗族,有人就推荐说可以让彭立秋试试。就接了彭立秋去。彭立秋一边和人物拉说罗山的过去和现在的人物掌故,一边给扎了半个月的火针,啊哈,人物的病,好了!没给吃一颗药,神不?
经此一例,彭立秋的医术远近传说的更是神乎其神,县里市里有几个规模大的私人医院就三顾茅庐高薪诚邀加盟,你说怪不?彭立秋婉拒了。彭立秋照旧每天坐在罗山镇街东头的窑洞里,早上馍馍烩菜,傍晚一锅面片,有人来就看病,无人到便翻书,写字。古历七月二十三了,彭立秋相跟罗山街坊下安河逛庙会,逛饿了,就蹲在会上的摊点咥一碗克苏刘老三羊杂碎就烧饼。火焰山油泼辣子汪汪的,安河白腰红葱花足足的,小口咬饼,大口喝汤,一碗下肚,披头架脸地流水,前心后背价冒汗;八月十五里,罗山顶酬神唱戏兼物资交流,人山人海,彭立秋上山峁挤在人群里看秦腔,上午看完下午看,白天刹戏晚上接着,高兴了就在回来的路上嘶声妖气地吼《杀庙》。日子天天过,不见彭立秋愁,也不见喜,见人该叫姑就叫姑,该叫爷就叫爷。
这日,逢罗山集。附近村庄的人云集。前半天,卖葱卖蒜卖鸡蛋;后半天,买盐买醋扯花布。太阳西斜,路远的村庄就开始回家走了,亲戚熟人打招呼告别,能耍的辈分还彼此玩笑骂架,嘻嘻哈哈,欢声笑语。“马老钟饭店”今日有人在办喜事,七碟八碗,喝酒划拳,但各人都把握着,没人会喝醉,——都知道坐席喝的是事主的酒,醉了出丑可丢的是自己的人。鼓乐喧天中,同辈份的年轻人们大呼小叫地簇拥着新人入洞房闹洞房去了。坐席的客人们吃饱了喝足了礼也上了,开始散了——客走主人安么。事主家就站在门口送客。客人告别,事主必是面带笑容,亲热地问:吃好了?喝好了?客必然客气地答:好了好了,都好了,你今儿的事情过好了。客人的"你今儿的事情过好了"是对主人这许多天的操劳备办的最好褒奖。事主高兴了,欣慰了,觉得备办事情过程中种种不如意种种苦都值了,都烟消云散了,神清气爽,通体舒泰。事主就又热情地问客:咋没见娃娃来么?答曰:怂娃着恳哩(着恳,罗山方言,害羞的意思。),死活不来么。事主就大呼婆姨,“给人家娃娃端些馍馍菜,多放几片肉”。客人就站立了,夸奖事情过得体面,饭菜做得可口,事主家婆姨端着馍和菜来了,客人连连说:不了不了,咱都是重要亲戚么,还客气啥。一边也就接手了。
彭立秋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罗山镇街上的“利来百货门市”的老板贾仁义。贾仁义五短身材,小鼻子小眼小嘴,大头大耳大屁股,稀疏山羊胡须,肥腰大肚,穿的衣服还宽大,远远看去就如一个球。贾仁义双手抱肚,肚鼓如西瓜,皱着眉头苦着脸说:立秋,你给我看看,我几天都不能吃饭了,却胀得难受。彭立秋让贾仁义掀起衣服,在胃的部位用食指敲了敲,“嘭嘭”如熟透之西瓜。又叫贾仁义伸舌头看看,贾仁义“啊——”地伸出来舌头。彭立秋用一木片压住舌根看了看,“唉——”连连摇头。贾仁义变了脸色,连问:立秋,咋啦?彭立秋又是连连摇头,且低了头,不说话。贾仁义急了,就说:立秋立秋,你说说咋啦?你是要急死我呀!彭立秋缓缓抬头,慢慢说道:哥呀,我说了,你甭急呀!人生有时分,死有地方,也是上天造就了的。贾仁义脸唰地白了,额头上立马就蹿出几排汗珠,密密麻麻,个个赛绿豆。贾仁义和彭立秋是远房姑舅,贾仁义是上姑舅。贾仁义眼直了,结结巴巴地说:立秋立秋,你就没办法了?彭立秋说,哥呀,你这病叫胀鼓,腹胀如鼓,如吃气的气球,越吹越大,越大皮儿越薄,超过极限,最后会胀破,难治呀。正说话间,“哗——”门又开了,“马老钟饭店”的厨子胖刘三捂着手,丝牙咧嘴,指缝间有血涌出。彭立秋看,是硬伤,就叫徒弟平安带去消毒,包扎,自己坐下写了几个字,冲胖刘说,每天把这个药吃上,一天三次,饭后。胖刘三说,记下了。彭立秋又说,三天之内别沾水呀。胖刘三走了。彭立秋对贾仁义说自己记得古书上有个偏方,兴许可以试试呢。贾仁义眼里一下射出光来,眼角就泛出泪花,连说,啥法啥法?
彭立秋要贾仁义明天早上在太阳出来之前去其父坟前的供桌下取二两土,配药用。贾仁义连连点头。彭立秋又说,你我亲戚,我才试试,如是外人,必是不能的——我没把握呀,古书上的偏方,谁也没试过,没得坏了自己的名声!
次日,彭立秋刚起床,贾仁义就来了。彭立秋接了土,叫徒弟平安用铁锅架松木慢火炒十分钟,又叫贾仁义速去石湾马光明家接一斤种马的尿来,要配药。石湾马光明开着配种站,种驴种马种猪都有,配种收费,生意不错。罗山本地人历来信奉“七十二行种地最上”的古训,看不上吹手捣鼓,拉驴配种的活儿。马光明从“上头”逃荒而来,生存艰难,不顾这些。如今,全罗山的驴呀马呀骡子呀,十有八九都是石湾马光明配种站的种儿。马光明因此娶了媳妇生了儿,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然而,不知何时起,马光明和石湾也进入了罗山人的语言系统里了,如两人骂架,便互相指证对方是石湾出来的或马光明的后代。
贾仁义接了种马尿回来,平安也炒好了土。彭立秋叫贾仁义用带子扎紧裤腿和袖口,将上衣襟掖进裤子,说不能漏风,在院子里跑二十分钟,尽力跑。自己用马尿和土和了,团了三个花生米般的丸子,交给平安。
贾仁义在彭立秋的院子里跑了起来。贾仁义胖,两圈下来,气喘吁吁,虚汗淋淋,又不敢慢。街上的人看见,围了上来,问贾仁义咋啦?平安答治病哩!众人也无事,就站着看贾仁义跑圈。彭立秋家的大黑狗看贾仁义跑圈,如一个圆圆的球在地上滚,兴致来了,就追着贾仁义跑了起来。贾仁义害怕,加速,大黑狗也加速。大黑狗头大个大,腿长毛长,站着与人腰齐,又膘肥体壮,跑起来如雄狮奔来,着实威风!贾仁义就喊着平安平安,管管你家的狗呀。平安看着,呵呵地笑,不动弹,老半天才慢腾腾地说,狗不咬,没事儿。
贾仁义二十分钟跑下来,头发滴水,脸通红,衣服黏在了身上,双手撑在膝盖上,嘴张得如瓦窑一般,紧一口慢一口地倒气。彭立秋就喊平安:快快端来丸药,种马尿,叫我哥快快大口服下。
石湾 马光明 种马尿之骚味,甲天下,冲的贾仁义龇牙咧嘴扭头闭眼。彭立秋就喊:哥呀,人不能凉下,药会不起作用的,治病哩!贾仁义一咬牙,心一横,张口就咬了丸药,端起种马尿大口吞咽。没几口,贾仁义胃里就翻江倒海波浪兼天,“呼——”涌上喉头,不由喷射而出,啊啊哇哇,持续小半天,涕泗横流,却有一种快意在肠胃间散开,通体舒泰。围观的众人一边扇着鼻子后退,一边哈哈大笑。
贾仁义好了。第三天,贾仁义来谢彭立秋,要给钱,彭立秋拦住,说,哥啊,咱姑舅兄弟,谢啥,你若有心,平日待我妗子积极些,你我姑舅之情常在,就是谢了我啦。贾仁义脸红脖子粗。
2018.10.31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