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早已过了十二点了，可主席台上的人讲话还没有停止的意思。手肘挥动，声音洪亮，越来越起劲。

我盯着他那张两片嘴唇，心里发出无数声呼喊：你难道不饿吗？你讲的那些话，你自己觉得蛮有道理，岂不知在我们看来，一律渣得不能再渣，就算街上别人嚼剩的甘蔗渣，也比你那话有味道。终于忍不住向一边的同事抱怨道：“这位讲话的，是不是有病呀？”

同事笑道：“病吗？是有点。”然后神秘耳语道：“听说，这厮在家里非常怕老婆。估计在家里憋得难受，显得孤独，因此，在这里霸着麦克风不放了。”

我合了眼，想一想，是了，有些人泡歌厅，大概与这讲话一样吧，在歌厅里狂吼乱舞一番，或者找个小姐陪着唱一曲，调笑一番，就是排遣郁闷的方式了。

昏昏沉沉间，不知何时，陡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把我惊醒。闪开双眼看去，那讲话的已站起身，笑吟吟正随着一帮人离席，周围的人也纷纷起立，一片嘈杂之声——会议结束了。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会堂，大家都在鼠窜，奔向各自的车位。我是有气无力来到自家的车门前，懒懒地打开，启动车子时，就在想：这顿午饭到哪里去吃？

车子一路向前开着，很慢。我在找合适的饭店。但各种饭店的招牌一一闪过，竟没有中意的。

过了一个红绿灯向右拐去，发现前边的车辆停得很多，而那街道两边是各种饭馆之类。我蓦然想起了，这里有好几家公司，做工的人多，饭馆也是逐人而兴。对，就在这儿吃吧。

泊了车，选了家快餐店，刚进门，便发现这家生意兴旺。我选饭馆时，有个习惯，除去大餐外，一般搞些临时性的就餐，择人多的地方去。你想，人多，那里的饭菜肯定好吃。

果然不出所料，这家人满为患，桌子都挤满了，唯有一张长方形小桌上没人，但有人的踪迹，因为，上面有一次性的塑料杯子，装有一杯白开水，冒着袅袅的白烟。它的旁边，还有一打半开封的白杯子。显然，这是先霸了座。

犹豫了下，还是从容坐下了。管它呢，反正现在有空位就座。我招呼服务员，要了一份蒜苔肉丝盖浇饭。并特意嘱咐她，要快。她答应一声去了。我想赶快吃了回办公室眯觉去，午睡是必须的。

耳边是一片碗筷声，还有窃窃私语和高声喧哗。我掏出手机划着，打发等待的时光。

时间慢慢过去，饭菜没有来。却等来了一个晃晃悠悠的年轻男子。他中等个儿，穿着灰黄的夹克衫，拉链半开，露出里面灰色的毛衣。萝卜状的脸，有些黄，额上三条浅浅的皱纹，小眼睛，手里夹着一根香烟。在我身边踅了几圈，然后嘴里嘟囔着：“这饭菜恁慢。”又吸几口烟，转到我身后，直着嗓子叫道：“老板，我的饭菜在哪里？”

“饭菜在锅里”。服务员笑着说。

“我知道在锅里。可待在锅里时间太长了吧？”男子调侃着说。

服务员呵呵笑了几声：“马上就好。”

男子没法，便又转回来，小心坐在我对面。我从眼角的余光发现，他那小眼睛在沉思。便不予理会，继续划我的手机。良久，他小声问道：“大哥，这水？”

我抬起头，疑惑看着他的手指着桌上那杯白开水。我明白了，说，“这不是我的。”

他笑了，说，“我说呢，我刚才倒的水，出去办了个事，拐回来，怀疑不是我的水，看我这记性。”

我颔首而笑。

他试着没话找话与我攀谈：“你说这餐馆也真是慢，我都来了个把小时了，要的菜还不来。”

我说：“别急，慢工出细活。说不定你那菜复杂，做出来肯定要好吃。”

“唉，一个人吃饭，就是这样。我遇到过好几回了。”他叹口气说。

我没搭理他。正在这时，我的盖浇饭来了，热腾腾的。取下筷子埋首吃了起来。

但男子仍然话不停：“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我停了筷子，瞟了他一眼，看见他脖颈上挂了一条蓝色的带子，下面有牌，便笑道：“一定是这边工厂里的工程师了。”其实，我本来想说是打工的，但为了尊重他人起见，还是换个高大上的名称为好。

孰料他竟然如遇到了知音，那张枯黄的脸顷刻闪现出光亮，欢喜道：“大哥好眼力。我就是这家的工程师。”

“是做什么的工程师呢？”

“我这道工序是手机终端，全面检查它的合格不合格。没我的盖章签字，一部手机也出不了厂。”他兴致很高，也对自己的工作很自豪。

“哪，你在工厂很权威吧？”我边吃边饶有兴趣问。

“当然！高管们都对我低声下气呢。工人们都很巴结他们，可我，却是独来独往，傲气。”他颇有得色说。

然后滔滔不绝讲他在厂子里面傲气的事例，我也听不甚明白，只觉得他的嘴跟我听会时，那讲话人一样，总也合不拢，总也有无穷无尽的话，非常的黏人。

我就继续吃我的饭。左耳朵听，右耳朵出。

“来，这位客人，你的饭菜。”是服务员把他要的菜端来了。我瞅了瞅，硕大的盘子中，趴着一只武昌鱼，看样子，是红焖的。

他捏了筷子，叉向鱼头，抖了几抖，那鱼头便离了鱼身，滴着红红的菜汁，竟放到我的碗中。我大吃一惊，连忙说，“这不好，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既然咱们坐到一个桌上，就有缘分。”男子缩回筷子，自己也夹了一小块鱼，放入碗中慢慢吃。

他说，“你知道么？我自己一人在这厂里做工程师，住的是集体宿舍。里面食堂真难吃，所以经常下饭店。”话未说完，又叫服务员：“拿两瓶啤酒。”

酒拿过来了，他用开盖器把两瓶啪啪都打开，推过来一瓶说，“你也喝点吧，算是陪着我，不用客气。”

这人也太热情了，只好倒了一杯，慢慢喝着。听他讲话。他谈到了他的家庭，谈到了他的工作，谈到了他的薪水，谈到了他的过去。

“我喜欢外出吃饭时，点几个菜，拿几瓶酒，虽然吃得不多，喝得不多，但有你这样的客人陪着，帮助吃，听我絮叨，也是一大快乐。”他笑着说。忽然问道：“你猜猜我多大？”

我一时犯了难，对于年龄这事，我向来是不敢随意猜，也不敢随意说的，尤其是女人面前。好在这位是个男的，让我有了勇气。便笑着说：“应该有三十六七吧。”

他盯了盯我，点了点头：“真准。我今年正好三十六。”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要是再倒回去十年，我就不是这般样子了。”

“哦，你现在不是很好吗？工程师，月薪听你说还一万六千多。让很多人艳羡哈。”

“什么呀，钱虽多，每月吃饭就花去不少，余下五六千就不错了。”他又拿起筷子，刚要去夹菜，忽然放低了身子，问我道：“我来这儿也不长，你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娱乐项目？一个人，委实孤独。”

“娱乐项目？你指的是······”我不解地问，旋即恍然大悟，但我装作不知道。

“有时候寂寞了，就想去花钱。”他也没捅破，我也不再问。

于是他又说起其他的事情，夹七夹八。看他的样子，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而且，他话里的逻辑很混乱，只有一点是清楚的，他是想说，不停地说。

我惶恐了。本来以为吃了他的鱼还占了点小便宜，谁知道让个话痨粘上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那么品着啤酒，听着。但是心里陡然一惊，我还开着车呐。这可咋办？急中生智，拍了拍脑袋说：“兄弟，对不起，我的车门好像忘关了，你慢用，我先告退了。”匆匆逃也似走了。

当我走向车子回望过去时，发现，那位奇怪的男子又拉一个邻座，陪着吃呢，耳边还听得他的叫声：“服务员，再来一份大盘鸡。”他又在用他那独特的方式，稀释他的孤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