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灯哥是个模糊的人,模糊在记忆里,模糊在我面前,模糊到混杂了他的喜怒哀乐。
灯哥是他们村的高材生,是他们村里稀罕的大学生。灯哥为此非常自豪,甚至到了骄傲的地步,可人都说灯哥骄傲那是应该的。
灯哥家里世代种田,父母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良民。灯哥考上大学那年,消息传到父母耳中,他们被太阳晒得黑亮的脸上都挂着眼泪,一半是欣喜一半是忧愁。从此父母开始了四处求亲戚借钱,砸锅卖铁筹学费的日子。那时候村里的大学生比大熊猫还要稀罕,上了大学就等于拿到了国家分配的铁饭碗。刚开始那几个月村里人见着灯哥父亲就说,你这教育投资算是赚大了。父亲嘴拙,只是嘿嘿笑得合不拢嘴。
最后灯哥还是背着镇上弹的棉絮去上大学了。
四年大学在饭食衣物间磕磕绊绊,在半饱半暖里终于熬完了。灯哥读的是师范,给相关领导塞了几只自家养的鸡和一筐鸡蛋,托了些关系,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家乡镇上的中学教书。
灯哥脑子灵活,算是个偏才,除了英语只考总分的三分之一外其他科目都离满分不远,尤其是物理,每每不是满分就是与满分只有一两分之差。灯哥大学读的也是物理专业,出来顺利成章,教的也是中学物理。
虽然灯哥不高,但是他瘦,骨头撑着套在身上的衬衫,所以他看起来身材也算匀称。那时候灯哥剪一个时下流行的寸板头,衬得他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很像个清瘦模样的书生。
灯哥性格比较内向,平时沉默少言,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灯哥初出社会,年长的老师们都笑他有些呆气。灯哥是过于老实了,老实否掩盖了他的光华,可是到了课堂上,灯哥就像变了一个人,眼睛变得亮闪闪的,普通的白衬衫难掩他的意气风发。
灯哥教的是高中普通班,班里大多数学生懒惰,怕花力气不爱动脑,对物理这一科目更是头痛不已,避之不及。灯哥讲课细致,认认真真地写板书,一句一字倒也从从容容。一节课下来,满黑板白蚂蚁排起了阵列,老师的手竟也不见得酸。
灯哥写得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字如其人,清清瘦瘦,规规矩矩。
讲台是灯哥的舞台,灯哥上课照着他的节奏来,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快不慢,如行云流水,一定要流畅。大多数同学听不懂,就用笔杆子和课本作掩护,有的握着笔埋着头,有的支起书打起了瞌睡,还有的学生带着一脸痛苦困惑的表情费力地听课。灯哥哪能不知道,站在水泥台子上向下一望,种种惨象一目了然。起初灯哥要拿着木尺子敲敲学生的脑袋,或是走下来拍拍课桌,可怜的学生往往瞬间惊醒,等灯哥走上讲台去讲了几分钟便又恢复了原貌,仍旧瞌睡的瞌睡,神游的神游。灯哥的坚持没能持续多久,时间长了,灯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了。灯哥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在上面讲在上面写,几乎一刻不停,下面的学生也有几个听得兴致勃勃,认认真真做笔记的。是灯哥的安慰。自我约束尚且容易,以己约人难啊。现实会把理想打磨得粗糙一些不至于敏感得那么脆弱。
班里有个女同学开始吸引了灯哥的注意,那孩子长得清秀,人又内敛不多话,属于让人省心的乖学生。学习上是属于认真而不聪颖的那类。她常常找到灯哥请教不会的题目。灯哥喜欢和学生讲解题,借此可以在专业上大神神威一通。
临近高考,那个女同学上课时常常偷偷在哭,灯哥都看到了。要高考了学生压力大,这些他都知道。灯哥把那同学找到办公室谈话。灯哥后来知道,那女孩就住在邻村,家里也是时代种田,过得比他家还要艰难。
那女孩儿家里穷,性子却倔,一心想要读大学,但家里送她读高中已是很不容易,况且她的成绩也不见得很好。
灯哥知道这班里的学生,没有几个家里不穷的。这闭塞的山地,土地破碎,工具落后,知识欠缺。世世代代在这偏远山地种田的,富裕的家庭不过也只是能吃饱穿暖罢了。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就是对我们这类地方的孩子说的。不去上大学会怎样呢,那女同学不上大学只有和父辈走同样的路吧。这么多穷苦的人,也不能
不晓得哪般机缘巧合,后来灯哥和那个女同学结婚了。那女同学长得算是貌美的,灯哥不算难看也算不上好看,书香穿堂风吹起清清瘦瘦的脊背上的衬衫不得不说也有几分迷人。听说灯哥对她妻子是极好的,对她从来是言听计从,人都笑灯哥怕妻子。
婚后三四年里,灯哥添了个小儿子,灯哥自然欢喜得难以自抑,灯哥成天挂在脸上的笑容仿佛刚吃了蜜糖,又给人落下了逗乐的话题。
那一年雨水格外多,那年灯哥一家三口还住在学校分配的家属楼里。那是三楼的两间老式宿舍,一间用做卧室,一间兼作了客厅厨房和杂物间。走廊尽头有一个公共厕所。
那年夏天,大雨滂沱,连着下了五六天,涨了洪水,家属楼外那条河翻滚着紫红色的泥浆大浪,整日整夜地轰轰响着。那年灯哥得了肺炎,家里成天也响着咳咳的声音,灯哥的喉咙里像塞了个腐朽的锡皮罐子,来回摇晃着发出颤抖的闷响,被厚重的雨幕隔着,听着像是打了一半的惊雷。
滂沱大雨里灯哥的病加重了,从镇上的医院回来晚上还是咳得睡不着觉,吵得一旁的妻子也睡不好觉,倒是他那幼小的儿子像个没事儿人一般,在拉锯一样的咳嗽和喘息声里呼呼睡得香。
在淋漓大雨里,灯哥连夜咳嗽,反复去了几次医院,民间土方子都用尽了,还是不见好转。
灯哥咳得只能躺在床上了,一咳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半天喘不过来气。灯哥患的是肺炎,在那落后的年代里受着苦。
灯哥教我时身体已经发福了,腆着个大肚子捏着保温杯慢悠悠走在阳台上,像个鸭子一样,重心下移显得他矮而笨重。
灯哥讲课很多同学听不懂,仍旧是睡的睡,走神的走神。我一节课下来只是抄了满满几页笔记而已,上课时手忙脚乱,追赶他写字的速度,概念倒是谙熟于心,至于解决问题就是云里雾里的状态,考试的分数只要及格就万幸了。
灯哥说,我上课是上给那些有灵性的人听的,你们听不懂也很正常嘛。我曾想用努力来弥补缺掉的灵性,最后还是看不懂物理书,遂放弃了。
灯哥在同学们眼里是个神秘的人。灯哥看见学生的小动作会指着同学幽幽地说一句,“等会儿我带你去地下头走一趟,我早上才去过了的。”被训的同学憋的脸都红了,还没等灯哥转过身去就捂着嘴巴笑。这时灯哥还是半眯着眼,在同学们看来这时灯哥的表情却像是笑眯眯的。我听和灯哥一处工作的亲戚说起过,有位老师家有老人去世就找了灯哥去作法。灯哥干阴阳道士这一营生倒也是挣了不少钱,人家毕恭毕敬请去做一次法筹劳都由他说了定。我一直对灯哥做这一行感到不解,我想灯哥既是教物理的,算是搞自然科学的人,自然应该是个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者,偏又搞这神秘的迷信活动,是何道理?多少有些愚骗别人的意味。
同学们总觉得灯哥说话像是在逗他们乐,所以很多话都只当笑话听了,但细细想来灯哥皮笑肉不笑的语气又让人对他很有几分畏惧。同学们从来分不清灯哥是在喜还是在悲,提起灯哥却莫名觉得好笑。
灯哥在班里喜欢夸耀,总说当年高考他数理化几乎满分,要不是英语只有二三十分的情况那么现在的境况也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了。同学们往往只抓住他英语不及格的把柄来安慰安慰自己,于是又每每是哄堂大笑。灯哥是数理化天才,在教育自家孩子上却是失败的。
听人说灯哥孩子很顽劣我一开始不信,一天走在楼梯间亲眼看见灯哥的儿子与灯哥斗智斗勇我就不得不信了。儿子站在楼梯上方,灯哥向下走到了楼梯拐角以下,儿子透过楼梯护栏向下看到了灯哥。先听见儿子在用脏话大声骂,一腔子青春期叛逆反抗气味。而后觉得不解气,向下吐了口唾沫,要不是生锈的铁护栏拦着,那口唾沫就真朝灯哥头上去了。粘糊糊的唾液粘在了二楼楼梯间护栏上,缓缓向下流。灯哥一直没说话,沉默地走着。在父子的对手戏中,他从来是选择投降的一方。同学们一方面和他儿子一样觉得有些解气,看不得平日里灯哥的神气样儿。一方面又觉得灯哥有些可怜。
灯哥爱酒一事在学校里是人尽皆知的。灯哥对我们说,酒是他的命。难以判断他是清醒的还是醉酒的,同学们暗暗以为他来上课总有些微醺的意味,就像他说的话一样,让人难以捉摸,难辨虚实。
灯哥还爱下棋,化学老师是他固定的棋友。话说物理化学是一家,化学老师也是个有趣的人,他常说他是教书匠,故教导我们不该叫老师而要叫师傅。他俩倒也是脾性相投。下课间去办公室常能看见他们对着一盘象棋各自使劲。
灯哥走进教室,有时会拄着一根长长的木戒尺。讲到做功一课他把尺子从讲台上伸到第一排的同学头上,上下晃动,“如果像这样拍下去,这木块子就对他的头做了功。”,他举起尺子假作下打状。同学们哄堂大笑,可怜的同学吓得咬紧嘴唇。灯哥脸上闪着油光红彤彤的,小眼睛半眯着,一副朦胧状。灯哥总是这样出人意料,同学们暗暗喜爱灯哥不拘一格的做法,这可是枯燥无味的生活里难得的乐趣。
诚然,灯哥有才华。临近中考那段日子,同学们忙着寻找自主招生考试信息,憧憬着去发达的地方上知名的中学。灯哥也做了一所著名中学的招生代理人。自招考试物理是重头戏,灯哥为此也很引以为豪。灯哥把红色的宣传单子发给同学们,我看着简介既仰慕又觉得失落。灯哥笑眯眯地说,“你们要是想要我帮忙,就去打两壶太平酒给我哟。”灯哥爱酒如命,但他喝的也不是什么名贵的酒。太平酒就是我们小镇上小作坊苞谷酿的烧酒,一斤酒十块一下。听人说,那酒度数较高,口感粗糙或者说是豪放。
化学师傅一日来上课说,你们物理老师爱酒如命,我多次劝他也不听,他要再喝酒就该酒精中毒了。
一日,灯哥来上课,走进教室同学们一传十十传百都窃笑起来,纷纷歪头去看灯哥的脚。消息传到我耳中,我也歪头去看他的脚,只见他一只脚上是圆头皮鞋,另一只脚上却是尖头皮鞋,如此突出的差异使同学们忍不住爆发出一阵阵低笑。有人说,灯哥早上喝醉了,出门都看不清鞋了。灯哥看学生歪来歪去,听学生们暗自偷笑,也不气恼也不疑惑,一副微醺状态又醉在他的课里面了。
夏天里一日,灯哥侧着身子把头伸进教室里来瞅一眼,一边用木头勺子舀着一盒牛奶冰砖吃。同学们瞧见他都笑起来,以为他又喝了酒。灯哥看起来有些苍老,有时又像个孩子。
后来我初中毕业,至今也没见过灯哥。今年夏天,听与灯哥一同工作的亲戚说起灯哥。得知他突发脑溢血,救过来腿脚却瘫痪了。我突然想起我们美貌的师母来,莫名有些伤感。
我没有想过去看望初中班主任,我也一直没有去看望灯哥。那时的感情很奇怪地含蓄到我宁愿选择沉默,况且自身境况不好时倒也顾不得他人。
国庆节回家,路遇初中同窗,她跟我说起灯哥。她去看望过他了,他好起来了腿脚能走路了。我突然发现我们是站在记忆里同样的地点,那个转角处那家花店外面,紫色粉色的干花仍旧摆在店门口,初中和大学仿佛只是昨和今的转变。我记得那年那个冬夜是我的生日,我也是站在这里,灯哥一个劲儿拉着我,要去给我买蛋糕。我一边谢绝一边跑远,冷风吹得脸上全是鼻涕和眼泪。那天晚上,我偷偷溜出亲戚家,吃到了平生第一个生日蛋糕,几个同学合伙为我买了个巴掌大的生日蛋糕。
如果再看到灯哥,与他第一句话一定是:“灯哥,再来两斤太平酒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