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坐在连接超市一二两层的楼梯上抽烟,哪怕我不是第一次见到类似的女人,但抽烟和她一身自我厌弃的打扮都是不该公之于众的举动。如今她安稳坐着,灯火通明里呈现出这幅不该存在又理所应当的图景,因为她显眼得没有人会在意,正如她不在意自己的头发。灰尘碎屑落在她身上,她也在今日最后一次清扫的范围内,跟周身,整个超市的垃圾一起。
楼梯往上是新东方,往下是超市入口,她顶着一头花白的乱发,身边散落方便食品的包装袋,挎着中年妇女常用的那种好像大无边际的编织口袋,眼神呆滞地朝空气凝望,注意力却聚焦在身后。或许她是在等晚归的孩子,而孩子因为耻于同行早就走掉,或许她在等防盗门留下最后一丝缝隙的时候钻身出去,自愿得来几句臭骂反倒能笑。不论哪种可能在她身上都有端倪,毁灭大概是仅存的共性。我上楼路过她身旁时被这股沙漠般的荒芜震慑,盘旋鼻尖的馊臭味有泔水的秉性,几张被生活蹂躏的画面转念而过,镜头跟纸笔都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勇气记录,我唯一能做的,是决定不忘记她。
她会让我想起几年前另一个擦身而过的女人,她们不同发色头发的杂乱程度如出一辙,一个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一个没有,也可能是我长期鼻塞的鼻子把如烟缥缈的烟味堵在了嗅觉细胞外,那个在路过我时没夹烟的女人也抽烟,她的头发出卖了这一点。我脑海里面庞的模糊也高度一致,这有两方面原因,我没有刻意记忆,她们也没有长出让人刻意记忆的样子,相互作用,每一份遗忘都是源于这相互作用的道理。
但我记得不同的地方是发色,那头桔色是那女人身上唯一显得有点刻意的地方,然后在时间流逝过后的重叠里不可靠起来。艳丽的桔红会退化成干枯的高粱或者麦子,最后在年龄的漂染下褪成所有老人一样的花白,这就给同一个人的论断找了借口。但我确信不是一个人,凭着隔着空气皮肤上感官的印记我做出这样的判断,有一种主观虚无的准确。可再多不同的面孔也会被进行归类,表面上看她们是一类人,内在里骄傲的部分是,作为生活的弃儿,她们隔绝于普通人。我惯常偏爱生活的弃儿,选择不忘记她们。
还有一个女人,她很瘦,很轻,年轻而布满褶皱,眼眶干枯发黑得像烧焦的年轮,整日坐在不知年岁的老树最瘦弱的那根树枝上,但压不断它。比她还要沉重浓厚的云压在她的肩膀上,一副快要下雨的样子,她的肩膀快断掉了,也许下一场雨到来的时候就断掉,但那根最瘦弱的树枝还在那里。他们一起看过远方的地平线,他们是指云,树枝,和她,紧紧相挨的三者连成另一条近在咫尺的地平线,目光所及超越了视线的边界,看到了尽头外的地方。我们只知道他们看到,永远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确定的是女人手上从未抛弃一根烟,烟头从未在变化莫测的天气中抛弃火光,执迷于给她肩头的云烧上一个窟窿。
一天,“咔嚓”一声,女人落泪了,手指颤了几颤,一粒火星子落下,咸湿的结晶也落下,我低头看,发现白色胶鞋的鞋头钻出一个仿佛太阳黑子镶着焦灼金边的孔,边缘湿漉漉的,规整的圆形染开,成了朵花。我没有选择与决定,然后忘掉了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