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原野,细碎的阳光,穿过了平谷的风还没有到来。我慢慢走在这荒原上,身上背着沉重的行囊。昨天经过的河流,在山的那边拐了个弯,就流向了另一个方向,前些日子跟我一同行动的马帮也都跟着河流转走了。他们是逐水草而居的人。族群的生活需要水,在这河水还没有断流的时候,他们一定会跟着河流走,就像婴儿粘着母亲的奶水。
于是现在,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的目的地是前方在乌云里若隐若现的高原。要去往那里,还要穿过十天的荒原和十天的森林,跨越十条瀑布和河流,经过十个隐秘的原始部落。那些部落里的人从未见过文明的气息。他们茹毛饮血,把牛羊的的骨髓当成最美的佳肴。他们崇拜太阳神,甚至有人愿意将自己的身体献祭给他。他们把鹰的眼睛挖出来,穿成项链戴在脖子上,据说那样能得到太阳的庇护。他们从几万年前就在这荒原上生存,没有文字和历史,因为几万年前他们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就都一样,几万年之后的生活也会是这样。
出发之后,第十次,我看到太阳升起。但时间对于我已经没有了意义。时间的概念是奢侈品,一个在洪荒中的生命是不需要时间的,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时间去衡量的。天空和大地是永远的陪伴,历史的暗流在地下流淌,我却看不见。我在来时听见过虚无缥缈的歌声,是吟游诗人在吟唱着古老的神话。那个冰雪封盖着大地的时代,古代帝王的军队曾从这里开始往南,开始了一场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的征服。无数的城池被摧毁,战败者的尸体垒成了祭坛,文字和语言被摧毁,历史被改写。这只军队一路从北往南,从雪原奔向海滨的沙滩,如同南飞的雁群。然而那已是千年前的故事,那荣耀再伟大,也只是流星般滑落,如今也只有吟游诗人能断断续续地讲述了。
流浪者的人生就是不断地出发,不断地走到不同的地方,见到不同的人,然后像把纸片扔向空中一样扔掉所有的记忆。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一开始的记忆像猛烈地太阳光那样刺眼,过一段时间之后它会慢慢变得暗淡,然而要等它连根消失,却需要等待很长的时间。在给每个流浪者的守则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永远不要带着还没有消失的记忆出发,因为那样就无法分辨真实和虚幻,现在和过去。我经常路过那些躺在地上的流浪者,他们双目紧闭,四肢蜷曲,仿佛是吃了有毒的食物而死去的人。但我知道这些人只是在等待他们的记忆慢慢消失,以便踏上新的旅程。
而我,我却从来不需要这样的过程。对我而言,前一秒的记忆在后一秒就烟消云散,然后新的记忆取而代之。这些构成记忆的图像和片段在我大脑里只能停留很短的时间,短到有的时候我都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或者是一句完整的对话。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也很少与别人对话。对我而言,过去和将来都是不可以被表述的命题。
一个月前,我在都城的藏书室里看到了这片荒原的历史。昏暗的地下室里散发着水汽和发霉的味道,青苔已经长上了所有的台阶。整个空间里只有一盏微弱的长明灯,也只有一个眼瞎的老人在看管着。他从十八岁时起就开始看管这藏书室,每天可以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盯着那长明灯,于是在他二十八岁那年,他用那长明灯的火苗灼瞎了双眼。这样,他就关上了他和这世界唯一连通的通道。他进入了永恒的黑暗,时间和空间对于他都失去了意义,如果某天他死了,他自己也不会察觉。他就这样从过去走向未来,正如那一卷卷史书。
我想,这或许也是一种荣耀吧。征服者的荣耀在于占有,而他的荣耀在于他的失去。当他失去了一切,却又可以泰然着面对的时候,他或许已经拥有了超越很多征服者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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