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瘸腿老杜死了。
瘸腿老杜死了之后,刘玉娥才第一次真切地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了,虽然身处两人共同生活了三年的老屋,可四下里望一望,真真切切的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刘玉娥现在很害怕这种感觉,很无助,很迷茫,很虚无,很撕心裂肺。如今,真的是无家可归了。
刘玉娥蜷缩在被窝里,周身紧紧裹了棉被,可还是觉得寒意侵袭着每一个毛孔,不禁瑟瑟发抖。棉被上依稀闻得见瘸腿老杜身上的油汗味,也夹杂着卷烟的辛辣味道。刘玉娥意识到,那些往日她曾讨厌的味道,如今,正在慢慢地消逝了。也就是说,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被窝里残存的老杜的气息,会悄无声息地淡下去,直到消逝。这么细腻地一想,刘玉娥就又想哭。那是从灵魂里硬硬地撕扯去一块的感觉。
刘玉娥的鼻子抽动了几下,最终没有落下泪来。她抬起眼睛来,四下里看去,那些简陋而敦厚的家具,默然地围在低矮的屋子四周的墙脚下,瑟缩着缩在角落里,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女主人。房间似乎比以往要空大了一些。而这个空大,形成一种莫名的窒息。空气似乎凝固,唯有从半拉了窗帘的窗口射进的阳光里,才看得到悬浮在空中的尘埃。那尘埃细微,昏暗,忧郁,细细密密地一层,旋转着,漂浮着。那就是老杜的气息。是的,老杜残存的气息,都化作了那些细微的尘埃,顺着窗口的阳光爬出窗子去,消散在外面的世界里。
老杜真的死了。刘玉娥的目光顺着窗口的光束朝外望去,她忽然就听见院里老杜喊了一声:玉娥,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如今刘玉娥常常听到瘸腿老杜在虚空里这么喊。但刘玉娥明白,那是瘸腿老杜残存在她生命里的声音。以后,是无法再次真的听到了。但是,刘玉娥还是起了床,穿上老杜给买的棉鞋,蹒跚着来到门口朝外张望,她真的不敢确定,那一声喊,到底是不是真的,虽然心里明明清楚,那只是自己的幻想而已,可她就是不甘心,说不定,老杜真的和往常一样,瘸着腿但很快乐的样子,从大门口进来,手里举了一样什么东西,大声喊:玉娥,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刘玉娥立在门口好一阵子,自然是没有发现她的老杜。时节已经是农历的小年。外面巷口有鞭炮的响声,也有孩童的奔跑和欢呼声。太阳温突突的挂在有些污浊的天空,一点也不显得热烈。四周灰塌塌地一种颓废色调。几株落光树叶的老榆树在院子四周虬曲着老枝,树干黑漆漆的,枝条被小北风刮得嗖嗖地低声哀鸣。
院里的几只鸡伸缩着脖子在地上觅食,偶尔高高举起脖子,旋转着小脑袋看一看门口紧紧裹着羽绒服的女主人,胆战心惊的样子。在这个和老杜的家里,这是唯一的活物了。以前老杜在厂子里看大门,每月领900块工资,刘玉娥没有事情做,但绝不会种地,也不出去打工,只从镇上的制帮厂带回物料来,在家里加工,赚俩手工钱。日子就这么过了三年。刘玉娥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想完成自己的一个愿望,想和瘸腿老杜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不是六指,不是瘸腿,不是斜眼,不是豁嘴,也不是白痴的孩子。她要向全村子的人证明自己能行。可事业尚未完成,老杜就烟消云散了。老杜化作了细微的尘埃,从窗口那里悠悠地飘散出去了。
刘玉娥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其实,她的痛苦,并非仅仅是因为那个死去的老杜,确切说,多数还是因为老杜没有和自己完成那件伟大的事业就死了。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你这个窝囊老杜!该死的老杜!
刘玉娥蹒跚着在院子里走了几圈,那几只芦花鸡也试探着跟走了几圈,却并不见有米撒下来,就失望了,又到院子里的角落处觅食。刘玉娥打开关闭多日的大门,望向曲曲折折幽深而长的土巷,几个半大小子疯跑了过去,身后啪的一声闷响,一粒爆竹炸得巷子里更加寂静。刘玉娥的心猛地一惊,眼睛再去寻那几个孩子,早已经不见了踪影。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弥散开来,终于又消散了。
如今刘玉娥也搞不懂,怎么对烟呀,雾呀,尘埃呀这些东西的存在和消亡格外的在意了呢?她立在自家大门口,不自觉地用鼻子去寻觅那渐渐淡下去的火药的味道,直到那味道完全消失,只闻得见巷子里柴草的腐朽味道和背光角落里冷而湿的寒气。
玉娥啊,你不去吗?
一个尖细的女声让刘玉娥从追寻消逝的火药味道的迷恋里清醒,她的木然的眼睛看到一胖一瘦走过来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槐花嫂子,一个是高三奶奶。
哦。去哪呢?
刘玉娥应道。她这才看见,高三奶奶的胳膊上挽了一只小垸子,里面是三碟子小菜,一只酒壶,还有划过的火纸和一管香,而槐花嫂子的手里是一打没有划开的火纸,里面也卷了一管香,一半截露在外面。刘玉娥有点茫然,带了这些东西,是去哪里呢?
槐花嫂子近前来,拉了拉刘玉娥的手,凉凉的,就说:玉娥,别老在家闷着。我见你这几天一直闭着门。多出来走走。日子还在后头呢。啊。对了,咱村里龙王庙今天开光大典,我们这是去上香……
快走吧!
高三奶奶似乎不耐烦,甚至连斜眼看一看刘玉娥也没有看。她不耐烦地催槐花嫂子快走,自己早已经朝前英武地迈出去了两三步,嘴里明显地发出了哼的一声。
槐花嫂子无奈,只得紧跟了她那个严肃的婆婆朝前走了,走了几步,还回头怜悯而歉意地朝刘玉娥望了一望,最终与她小脚的婆婆折进巷子的拐弯处,不见了。
巷子的远处,啪的一声,又响了一粒爆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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