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刘玉娥周身紧紧围了棉被木然地坐在床上。
她似乎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坐上床来的,好像刚才还在路上跌跌撞撞地疯跑,但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刘玉娥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还能想起一段两段的片段来。她先是游魂一样在土路上走,继而疯跑起来,郑老二门口那具朽烂了的豆腐挑子上卧着的鸡,扑棱棱飞到墙头上去,咯咯地惊叫。然后就到了三孔桥。又到了大街。有孩子朝她扔过来一个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炸响了。
然后,好像就是自家院里那几只鸡轰地飞散。最后就在床上了。刘玉娥只觉得周身的毛孔一缩一缩地寒冷。她又将那棉被裹得紧了一些。刘玉娥忽然觉得,这个被窝,其实就是她最后的栖身之所了,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罪孽,还有所有的希望,都裹在这里了。夕阳的光辉也渐渐隐去了。
在时光的静止里,刘玉娥隐约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味道咸咸的,腻腻的,又酸酸的,再仔细一闻,又有了一股辛辣。她的思维一下活络起来。她记起来了,那是老杜的味道。油汗味夹杂着旱烟的味道。
刘玉娥猛然觉得胸口那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恶狠狠地撕扯去了一块,一股眼泪轰然炸飞。已经有多久了呀,她已经没有了眼泪,可当她最为悲观绝望时忽然嗅到那个已经死去的自己的男人遗留的气味,她干涸的躯体里居然又压榨出一股眼泪来,继而她觉得自己太阳穴的位置一阵剧烈疼痛,那是泪腺彻底干涸龟裂的剧痛,那痛从太阳穴倏忽发射到后脑,刘玉娥就觉得后脑那里胀痛难耐,不由自主地将后脑勺在墙壁上一下一下的撞击起来。
外面的鞭炮声远远近近的有些稠密了。
夕阳的光辉已然隐退,消逝。刘玉娥呆滞的双眼感应着这光线由明亮到微明,再到暗淡。这就是生命吗,这个过程,这个消逝的过程。刘玉娥已经觉不到刚才的寒冷,也感觉不到温暖了,她似乎是在一个虚无里,唯有那一明一灭的思想还在活着。而那一明一灭的思想会不会就像老杜的气息化作的尘埃一样,在光线里悬浮着,飘荡着,旋转着,最后爬到窗外去,消散了?这就是生命吗?这个过程,这个消散的过程……
玉娥,你看,我给你带来了谁?
一个尖细的女声。接着就是笃笃的走路的声音。听那声音,似乎是两个人。吱嘎一声,屋门被推开,槐花带着一个人进了屋。
刘玉娥一眼就看出来,跟在槐花后面的那个人,正是在郑二柱家的那个女学生。
刘玉娥腾地一下踢开被子,慌乱地下床来,一只脚和一只手忙着找那双棉鞋,而另一只手去拢散乱的头发,嘴里哦哦了两声,说:你来了?你看看,我这里……
刘玉娥莫名的一阵慌乱。她实在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就这么乱了方寸。鞋子已经套在了脚上,她便朝门口迎去了两步,伸了双手要去握住那女学生的手,但伸到半空中又缩了回来,她觉得自己的手是那么污秽而肮脏,怎么能去握那双细白的嫩手。她是记得的,她将那一只面老虎塞到她手上时,觉得那双嫩白的手暖暖的。刘玉娥立在屋子的中央,眼神慌慌的,不知道该说怎样的话,也不知道该做怎样的事。
槐花俨然就是了这里的主人,她主动替神志恍惚的刘玉娥招呼起了那位尊贵的客人。
槐花笑着,说:你看你,天都要黑下来了,也不掌灯。说着就摸索了门后的灯绳,啪嗒一声,灯没有亮,又啪嗒一声,终于亮了。屋子里顿时有了昏黄的灯光,一切都看得格外分明了,但在刘玉娥的眼里,这灯光一下照出了她的窘迫,她看一看四周墙脚那些简陋而敦厚的家具,统统蒙了尘,显得灰塌塌的陈旧而死寂。
三个人终于围着对门处摆放的那张小方桌坐了下来。
槐花的手袖在对襟大袄的袖筒里,看一看刘玉娥,说:我出去找我家那调皮的铁蛋,找了大半条街才看到他和几个孩子在那里疯跑,到处放鞭,我正要拧了他的耳朵带回家,就碰到了这个妹子。她正打探你的住处。我就将她领来了。她说她要见见你。
刘玉娥就又哦哦了两声,一双手袖进羽绒服的袖筒里,旋即又抽出来放到膝盖上去,但最后还是又袖进了袖筒里。
那女学生还是在郑二柱家时候的那种淡然的眼神,她看到了刘玉娥的局促,就微微笑了笑,说:嫂子,我是来向你说清楚的。你大概是误会了。
槐花随着说:是误会了。玉娥啊,路上,大妹子跟我说了。你去郑家的事,她都跟我说了。她是要来和你说清楚。
原来,这个女学生是新近分配到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她主动请缨到这个小镇卫生院实习。实习过程中,她发现了这个村子里近期接连出生了好几个残疾婴儿,就跑来调查了解。她常常要到郑二柱家去看望郑小多。
今天下午,她正在屋子里给小多检查身体,就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出来看时,听到了郑二柱悲伤而愤怒地对刘玉娥吼,要她滚开,还说他要结婚了,娶的是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并且就在屋子里。她就有些诧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玉娥将面老虎塞到她手上,悲痛欲绝地离开后,郑二柱向她道歉,说他是无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出了那样的话,似乎只有那样说,才可以让刘玉娥更痛苦,才能让他自己心里痛快一些。
女学生说:嫂子,你的面老虎,小多很喜欢,他拿在手上爱不释手呢。
刘玉娥的眼睛亮了一下,说:我费了好多劲的,可就是捏不好。
女学生说:嫂子,小多抱着那只面老虎,说了一句话,一屋人都哭了。
刘玉娥急切地问:小多他,他说什么?
女学生眼圈似乎又红了一下,说:小多说,是不是妈妈来了?
刘玉娥的身子一震,袖在袖管里的手一下抽了出来,使劲支在旁边的方桌上,紧紧闭着嘴,鼻孔里发出呜呜的短而沉闷的两声,又长长的高高的啊的一声,接着,苍白而空洞的嘴,朝向虚空里空张开去,放开喉咙,放声大哭。
槐花赶紧起身过来,将这个抖作一团的可怜女人紧紧抱在了怀里,任由着她哭,任由着她喊叫。
哭了好久,槐花觉得刘玉娥的胸口起伏减弱下来了,她的情绪已渐渐平息,就扶她坐正了身子,拿最软最暖的话劝她。
女学生递过一条毛巾来要她擦眼泪,却发现刘玉娥的眼睛是干的。
刘玉娥僵直地坐在小椅子上,间或抖一抖身子,复又僵直在那里。
屋子里沉静下来。
女学生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见刘玉娥忽然擤了一把鼻涕,往地上一甩,又将手朝裤腰上一擦,嘴里却含糊不清地念叨起来,说些断断续续的话。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专门说给人听。
槐花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玉娥啊,你就说叨说叨吧,别老憋在心里,这几年你一直这么憋着,要憋坏的。说吧,想说什么,就给我们说,我们听着呢。
刘玉娥咳嗽了几声,又继续着她自言自语的絮叨,唠叨她的那些过往,她的罪孽,她的痛苦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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