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是属于那种将知识像粮食一样储藏的人。放眼望过去,满坑满谷的都是金黄的谷粒麦子。直到谷仓粮库都堆满了,他的倾诉欲就出来了,然后妙笔生花,写出的作品俱是妙语连珠、令人叹服。
几年前读《Lolita》的时候,开头那一段“Lolita, light of my life, fire of my loins. My sin, my soul. Lo-lee-ta: the tip of the tongue taking a trip of three steps down the palate to tap, at three, on the teeth.
Lo. Lee .Ta.
She was Lo, plain Lo, in the morning, standing four feet ten in one sock. She was Lola in slacks.
She was Dolly at school. She was Dolores on the dotted line. But in my arms she was always
Lolita.
Did she have a precursor? She did, indeed she did. In point of fact, there might have been no Lolita at all had I not loved, one summer, a certain initial girl-child. In a princedom by the sea.
Oh when? About as many years before Lolita was born as my age was that summer. ”
把满腔的浓情蜜意都付诸唇齿之间,轻轻的一次弹舌、从从容容的短句,像是在细细描摹出Lolita的轮廓,又在此时将亨伯特对Lolita的迷恋悉数付予笔端。
若说亨伯特沉湎于情欲和爱恋,那本书的主人公普宁则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人只有摆脱他周围的环境才真正存在。头盖骨跟宇航员那顶头盔一样。待在里面,否则你就会自取灭亡。死亡犹如一种剥夺,死亡犹如一种参与。人和自然景致打成一片,好倒是好,可那样一来,微妙的自我便消失殆尽。”
环境会影响到一个人的性格、思维和行为,换而言之,环境塑造人。就像是从小对民乐耳濡目染之人,必然会对笛子 、箫、排箫、塤、笙、芦笙、巴乌、管子、唢呐、号筒、编钟、编磬、云锣、舟山锣、排鼓、大鼓、堂鼓、铜鼓、钹、锣、碰铃、木鱼、南梆子、梆子、板鼓、手鼓之类的无比熟悉,这类的音乐也势必会反哺他,赠予他一些意境和脱俗,使得他看见风吹草动、雨沾梨花的时候有一点旁人领略不到的感受。那一点感受是作为一个人触碰到艺术的幽微曲径。
“人间有一些可爱的女人,她们那碰巧又明亮又有模样的眼睛,并不是在刹那间、也不是在羞答答的一瞥时马上就叫我们动心,而是在这位无情的人儿不在场,而神奇的魅力依然存在,灼灼的目光始终在暗中储存着,从而日积月累迸发出一阵炽烈的光芒,才叫我们动了心。”
真的很难说,灼灼的目光给予我们的是怦然心动还是滴水穿石、由量变达成质变。此前读饶平如的《平如美棠》有一句,一个人的思念比海还深。佛家有种说法,即眼耳口鼻身意,眼睛排在第一位,我们也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饶平如第一眼见到美棠,并没有要立甚么山盟海誓说要与她度过一生一世,反而是在细水长流中安然地摇着驳船,在人生的碧海之上,悄然相守。
爱情这回事情不是一眼定情,而是一往情深。情深二字,就像是往不透明的容器里不停地注水,等到爱意漫出来了,才知道它比海还深。
“干吗要去干扰个人的忧伤呢?人们要问,人生在世惟一真正拥有的东西,难道不是忧伤吗?”
人生来孤独,宛若一座座孤岛,有人愿意去搭建桥梁,和他人沟通交流。可是人生的本质无法修改,他的ID就是孤独,而孤独渐渐繁衍出忧伤。日剧《卖房子的女人》中三轩家说人是不能互相理解的存在。孤独这两个字更贴近自然,而不是贴近人,它把内心的哀怨输出,如同一个妙龄的女子手里夹着一支万宝路,涂着嫣红的唇,似电影《花样年华》里张曼玉的侧影,难以言喻的寂寞与孤独。哪怕是一个点烟的动作,也渗透着他人无法比拟的形单影只。
“他早就对自己这点毛病习惯了,就跟人慢慢对自己的视力差或者腿瘸习惯了一样。”
木心说,缺点像宠物,而纳博科夫则很清醒,毛病是差的视力、是瘸了的腿,是白纸上的折痕,是眼镜上的裂纹。
“人不得不忘却过去——因为你没法想着这样的事情活下去。”
过去是极为沉重的枷锁,要是一个人不忘记过去而继续前行,无异于是背负千山、举步维艰。
时光会帮助我们把旧时的记忆,一点一点剥落,但是“过去”外表那一层坚固的外壳,须得我们自己亲手去揭下第一片鲜血淋漓的碎片。
村上春树在《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里曾写过一段话:“胸口的疼痛又一次复苏了,不是猛烈地剧痛,至多是剧痛的记忆罢了。
没有办法啊,作对自己是,不过是原本空荡荡的东西又重新变回空荡荡而已啊。又能向谁诉苦呢?大家都来到他身边,然后确认了他有多么虚无之后,又离开他去了别处。虚无的、或是说更加虚无的多崎作又被剩了下来。不过就这么回事罢了。”
不是要求自己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而是因为不放下沉重的过去,人是难往前走的。
“他不相信独裁的上帝。他却模模糊糊地相信鬼魂的民主。没准儿死人的灵魂已经组成各种协会,在接连不断的会议上照料人间生物的命运。”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说人生和命运是上帝的排列组合,于此话而言,纳博科夫笔下的普宁可谓是他的知音,二者的想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签下协议,来到这个世界,走在大街上看一看阳光炽烈,走到湖畔去见一见水波温柔,然后协议结束,我们带着遗憾和爱恨离开布满尘灰的生命。
传说中灵魂有21克重,在人死后,相对于生前,质量会减轻21克,大概那21克就是我们的协议,世人称之为灵魂。
“以巨大的象征力量反映了送礼人可爱的性格,以至于它实质上的特性仿佛反倒熔化在那纯洁的内心的火焰中了,可是一经不了解它那真正可贵之处的局外人的称赞,便突然一劳永逸地跃为灿烂的实体了。”
“这是一个美好的秋夜,大地犹如丝绒,苍穹宛如钢铁。”
这句话起先用了“美好”这一形容词,让人想起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的幽静氛围,接着运用两个词语,“丝绒”突出夜色柔美,“钢铁”又写出夜晚冷硬,像是两种极端的人生,又如理想和现实互相拉扯。
“对一个敏感的(chutkiy)人来说,看到另一个人处于一种困境,一向是件很痛苦的事。而我就是绝对处于一种困境。”
如果说怜悯之心是一种罪过,那么,普宁和梅诗金公爵就应该被投入囹圄之中。
他们都是奇怪的、不普通的,是通俗意义的queer,有点心思玲珑,有点悲天悯人,与世界格格不入。他们的生命宛若沙漠之上摇曳的一株紫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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