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年、隐忍了那么多年,现在终于站在了那个曾经背弃他的地方,朱郑本应感到报复的快感。然而,现在却只是格外清冷,就像山搁浅在傍晚的沙滩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在干什么。那个跪在不远处的人像是他的影子,静悄悄地跪在地上,昔日的威严已不见踪迹,只有一头白发在微微发抖。朱郑终于看到了她,感到一丝可怜,他在想自己被逐出山门的那一日,是否也像她一样可悲,但那时的自己,或许连怕都不懂。
左连城提醒他说:“宗主,请您快些决定怎么处置这个人吧。”
朱郑怔了半晌,看着白夫人青色的脸,缓缓说:“杀了她?”
“可她并没做什么恶事,杀了他恐怕天下人不服。”
“那就,放了她。”
“可她对您做的那些事……”
“太远了,我忘了。我只记得我曾恨过他们,有一天却不恨了。”
“是!”
夕阳的昏光打在山南,山北则是一片模糊的影子,白兰成就在这漫长的阴影里艰难上行,她早已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但她知道自己必须找到师兄朱郑,这样才能挽救他和自己的母亲白夫人。她身后的剑变成了一块黑沉沉的石头,马上就要把她压垮。恍惚中她回想起了那个暴雨天气,狂风卷着恣意横斜的雨滴铺天盖地袭来,母亲坐在灵柩前铁青着脸,师兄在一旁跪着,象征着掌门权力的玄铁杖横在两个人中间。佛堂前寂静无声,只有少许雨声漏入屋内,再就是沉默而克制的呼吸声。终于,母亲站了起来,背过身去说“朱郑,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当众挑战我和你师叔们,用实力拿走权杖;一个是现在就走,下山,别再回来。”她的语调平静得像生锈的铁。朱郑低头想了想,挑战是不可能的,师母师叔的武功比自己高太多,即便不被他们所伤,也会完全折了名誉,以后在山上怎么过得下去;下山虽无处投靠,但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他看了师母一眼,见她脸上只有一层冷冰冰的威严,或一种淡淡的麻木,轻声说:“我走便是,但有一天还会回来。”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他走出屋门时有意无意地看了自己一眼,似乎想要把自己看穿,却又不能。
师兄走了,日子还是一样地过。她记得师兄曾经很喜欢自己,每每在一处倾颓的篱墙下凝望着自己荡秋千,微风吹开鬓角时,看见他严肃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笑意,但那笑意转瞬即逝,如同遗落在冬天的一缕梅魂。
她也记起另一个晚上,是中秋节,桂花的香味漂洗着每一个角落,就连平素烂醉如泥的看门人焦二,也清醒地陶醉在那芳香里。可这时,一只乌鸦呼啸而来,紧接着,一只墨羽箭突然刺破了香幔,飞扑到客堂的窗棂上,上面挂着一封书信,写着“朱郑来访”四个大字。母亲苍白的面孔抽搐了一下,而师叔厘炎已现出惊惧的神情,毕竟,当时是他没有完成截杀朱郑的任务。母亲立刻把两个弟弟拖到自己身边,吩咐道“快带他们下山藏好!然后去向林掌门求救。”
“那您和师叔怎么办?”
“没事的,我们能撑一阵子。”
自己下山后跑到青云观,却怎么也敲不开门。里面传出很大的唱经声,却就是不开门。无奈之下只好将两个弟弟安顿在平素交好的一个村姑家里,自己不放心母亲又匆匆忙忙跑了回来。可这时,已全无力气了。剑狠狠地压在身上,却不再能感到累。
白夫人见朱郑走远了,狼狈地想站起来,又跌坐在地上。没错,那么多年未见,朱郑的变化让她有些吃惊,那个潇洒又沉默的男孩身上似乎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悲哀。她确实没做错什么,直到今天前她依然如此相信。朱郑和左连城开始往山下走,他们看到厘炎的尸体横在佛堂前,雨湿透了一半的衣裳,血淋湿了另一半。焦二跪坐在门槛上,似乎醉了,似乎在哭。玄铁杖就在佛堂中,左连城问要不要,朱郑叹息了一声,说“你想拿就拿去,但我不想再看见它。”
左连城匆忙把玄铁杖用破麻布袋裹好,握在手里。
走到半山腰时,他们看到一个年轻女子昏躺在杂草间,黝黑的面孔沁满汗珠,脸上挂着挣扎的神情。朱郑轻轻走到她身旁,抚摸着她的额头,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把她轻轻搂进怀里,让自己体内那股剧烈的寒意沁入她滚烫的身体。很久很久以后,他把她放到地上,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白兰成醒来后,嗅到一阵浓郁的缅桂花香,头还有些沉,身体却格外舒服,她望着远方夕阳沉降、牛羊下山,有两个小孩从山坡上走下来,小女孩轻轻趴在男孩背上,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一个白衣少妇站在山头微笑看着,她柔和的神情胜过随风飘飞的柳絮,却突然叠起痛苦的皱纹,不断加深、又加深。白夫人正踉踉跄跄向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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