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几天,菲可芮看见我,总是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她面有难色,欲言又止。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满含希冀地望着我,却又如哽在喉,一下又跑开了。
最近,工地旁的围墙边又竖起了一个塑料咖啡棚,那是菲可芮的。两三百米的围墙边,现在有两个棚子卖咖啡。僻静小巷子里,顿时热闹了许多。
早上或中午的时候,附近很多工地的工人就来了。他们三三两两地出现在巷子里,到咖啡小棚里喝杯咖啡,吃个大饼,权当早餐或中餐。工人们也许见菲可芮可怜,额外照顾她的生意。所以,菲可芮高瘦的身体总是在咖啡小棚里忙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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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地方局促,但一点无碍她在咖啡棚里熟练地移动。有时候,看见她一手抱着小孩,一手炒豆子,还忙着招呼一旁的客人。有时候看见她一手托着托盘一手提着咖啡壶小跑步去给隔壁看门的大爷送餐。难得一次没有客人的时候,看到她抱着小女儿坐在石头上,疲倦地打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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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小孩在,菲可芮的咖啡棚显得愈加杂乱、简陋。现在正是雨季,每天的一场暴雨,让地面泥泞不堪。她的咖啡棚前就是一个大水坑,如果过路的车开得稍快,溅起的脏水就会毫无意外地扑向摆满杯子的咖啡台。
从她的咖啡小棚前路过,如果你看她一眼,她的眼神总是蕴满沉甸甸的忧心,像不堪重负的枝头,摇摇欲坠。难得的一笑,也让人感觉苦涩无边。有一种人,身上带有太多苦难和伤痛的痕迹,自然而然便让人难以靠近。菲可芮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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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二十二岁的菲可芮,其实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大儿子九岁,小女儿不到两岁。下雨天,因为没有鞋子穿,菲可芮用一块布把她整天背在背上。干活的时候背着,走路的时候背着。她弯着腰倒咖啡的时候,小女儿就从背上探出脑袋,让人直担心她从布里滑出来。
某个黄昏,我出门撞见菲可芮一手环抱着女儿,细长的身体沿着幽深的巷子里往前走,脚步蹒跚,嘴里哼着儿歌。落日将她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晃晃悠悠,凄然动人。虽然她总说,能不能把她的小女儿送给我。但是看得出,这个小女儿给了她很多的欢乐,是她这艰难的日子唯一的念想。
我不知她的家在哪里,后来看到她总是穿过满地的钢筋,往返于工地边一个小小的铁皮棚。我才知道,那便是她的家。
有好几次,我跟她说,能不能去她的铁皮棚里看看。她总是摇头。某一天,她突然同意了,领着我穿过堆满钢铁的工地,走向铁皮棚。
当她推开门时,我站在门口惊呆了。原来这就是她不愿带我来这里的原因。
面前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屋子,如果这能算做屋子的话。墙边放着一个简易木柜,里面摆满了零碎杂物。地上垫几块砖,上面搭块木板,就是床了。床上放了一床海棉垫子,上面布满了黑的黄的污垢印。她的小女儿身上套了件不合身的旧衣服,光着屁股坐在垫子上吃面包,面包屑散落一床。
我们进来之前,她就一个人被关在没有灯、黑暗、潮湿的铁皮棚里边吃面包边玩一辆破旧的玩具车。床边卷着一条分不清颜色的毯子。菲可芮扯了扯毯子,告诉我,儿子靠墙睡,她和女儿睡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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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顶的绳子上挂满了的衣服,人一抬头,衣服就罩在头上了。铁皮棚里除了床,只余一尺来宽的空间,转身都很困难。这就是她们母子三人睡觉的地方。
菲可芮掀开地上的垫子,声音哽咽地指给我看,因为下雨,垫子全浸满了水。铁皮屋顶也并不严实,可以想像,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会下小雨。她的大儿了靠在门边上,傻傻地笑着。九岁的孩子因为营养不良,看上去只有六、七岁。他没有上学,每天不是跟妹妹在工地上玩泥巴,就在小棚里呆呆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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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铁皮棚,菲可芮靠在门上,好一会儿没出话。她的眼睛低垂着,脸色暗沉,身体微微颤抖。作为母亲,谁不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好的生活呢?她抬起头时,背过身去看远方,遮掩一脸的泪水。
03
我很疑惑她孤儿寡母的为什么住在工地卖咖啡。有一天,她指着一个从工地下来的男子告诉我,那是她的兄弟,唯一的兄弟。二十岁的弟弟,一身泥巴,笑容羞涩,眉目深沉。他看到我想给他拍照,摇摇头,指了指身上的脏衣服,转身就上工地了。瘦削的背影,一步一摇,就像一条在空中飘荡的旧毛巾,随便一拧,都能拧出一把苦涩的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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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菲可芮坐在她的咖啡小棚里,有一搭没一搭,连猜带蒙地说话。我问菲可芮:“孩子的爸爸呢?”她低下头,苦涩而又无奈地一笑:“没有爸爸。”又怕我没明白,她指指两个孩子,又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说:“妈妈也是爸爸。”
她只懂很少的几个英文单词,人却很聪明。她连比带划、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她的人生。
菲可芮十岁的时候,因为穷,她妈妈把她嫁给了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她十三岁就生了大儿子,二十岁生小女儿。生下小女儿不久,男人就不见了。家里实在太穷,根本无法养活母子三人。
在建筑工地做工的兄弟把她带到了亚的斯亚贝巴,母子三人寄住在工人们住的大棚里。后来大棚拆了,弟弟想办法帮她临时建了个小铁皮棚。她就带着孩子在工地边卖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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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这几天,我经常去看她,带些吃的和小孩日用品。菲可芮站在我面前,像鼓起很大的勇气,指了指自己和女儿,对我说:“去中国。”我哑然失笑,我指了指她身边的大儿子,“那他呢?”她做了一个回去的手势,认真地说:“妈妈带。”
她以为我没明白她的意思,拉住一个过路的人帮忙翻译。她说她请求我把她们母女带回中国。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却因为操劳与生活所迫看上去不再年轻的女人,百感交集,无言以答。可以想像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物价与工资悬殊如此之高的埃塞首都生活之艰难。但她并没有像很多抱着孩子的女人一样在亚的斯亚贝巴的大街上拦街乞讨,而是自食其力,独自养活两个孩子。
菲可芮还是很天真,以为去了中国,就可以改变目前的困境。可是在中国,带着两个孩子的单亲母亲生活又能好到哪里去?中国真的有她的容身之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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