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寥寥几笔,借墓志铭概括了张岱纷繁的前半生。没有人能比他自己写得更华丽,更颓唐。
直到张岱48岁,他的劫数才开始。
1644年,甲申之变,明朝将亡。
1645年,张岱上疏鲁王,欲杀叛徒马士英以谢天下,为拥兵二十万的方国安所阻,并遭鲁王斥逐。
1646年,方国安觊觎其家财,绑架张岱之子,勒索饷银。六月,清兵攻陷绍兴,张岱入山避居。
自此,再无纨绔子弟张岱。
他的一生像是被割裂开来,前半生裘马清狂,繁华靡丽;后半生则贫困窘迫,深居简出。
他最著名的散文集《陶庵梦忆》,是梦,《西湖梦寻》,又是梦。
他说:“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什么是国破家亡?
他的挚友祁彪佳投池而死,理学家刘宗周绝食而死。他的家产被变卖,府第被占据,三万藏书付之一炬。他不得已,携一子一奴隐居山县,“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 。布衣蔬食,常至断炊。”
一个前半生轰轰烈烈的人,卒年至今不详。
再回头看他的《自为墓志铭》:“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字字泣血,却道平常。
他素以义烈自居,曾上疏鲁王:“立斩奸佞,生祭宏光”,以表忠心。然而,面临如此大变,许多慷慨激昂之士舍身殉义,而他没有,按照《陶庵梦忆序》的说法,他“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
没能以身殉国,他一直耿耿于怀,从来没有摆脱过道德上的负罪感。
直到八十一岁,他还在感叹:
“忠孝两亏,仰愧俯怍。”
他想把往事看作一场梦,那些罪责和困惑,也许就能模糊一些。
这么多年来,张岱见过人世间一切的美好,也饱受过人世一切苦难,深情却从未消减。
当年他最爱西湖的水光潋滟,婀娜多姿,自以为是西湖独一份的知己。
巨变之后,他仍然爱西湖。当他阔别西湖二十八年,再次站在西湖前时,西湖已是一派萧瑟凄凉,“仅存瓦砾”了。但他把西湖美景,连同故国家园,一起圈成了一个旧梦,紧紧护好,那他的家园眷属和旧友美景,“犹端然未动也”。
此时他不再是纨绔少爷,也不是一个天才文学家,而只是一个想把未竟的《石匮书》完成,也想把回忆留得久一点的凡人。
数百年前的张岱,突然让我觉得那个时代的杰出文人,也不总是昂首向前的,他也会深夜时时拷问自己,也会有犹疑和内疚,会对命运和时数困惑至终。
晚年,他已经一贫如洗,连温饱问题都难以解决。但他为自己造了一个梦,梦中有他最想要的家,名叫“琅嬛福地”。描述这座园林的那篇散文,最后一句是:“缘河北走,有石桥极古朴,上有灌木,可坐,可风,可月。”
原来他在终老之际,想的还是能够坐而听风,仰而赏月,一切一如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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