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传统文化,是四大古文明中,唯一得以持续发展,而在成长阶段未被打断的。从神秘强力时代,走过原始、奴隶、封建、帝国。随社会发展,对政治的需求逐渐增加,导致过分注重现实。反而一般传统的宗教情绪,显得不够热切。
有人说华人没有信仰,那是浅见。中华文化与其他文化相同,都将上古传说口耳承传下来。只是外国记作神话,被当作了信仰。而我国对于神话,不断提炼、解读,以服务社会。神话变成了寓言,更具现实性,而非仅仅停留在原始的懵懂中。
我国的上古传说,被看作民族精神与发展历史。经孔子等人的不断努力,将之整理成标准教材(四书五经),在一般士族间流通。而对庶民,则仍然维持着神话本色,成为民间约定俗成的规范所本。当然两者也可以是一人之两面,肉体与精神、现实与内心的关系。
我国东周以前的历史,经儒生修饰,变得极具教育意义。为了士人的出路,当然符合于儒家道德规范。影响到宗教观,服务于农耕经济;影响到道德观,服务于宗法(父家长阶级)制。导致国民的传统习惯,普遍对于祖宗、尊长的崇奉。
因为特重于现实,故只特尊于近亲的三代、七代,而不溯及亘古。再远就是神话、是形上,所谓“天高皇帝远”。故如西方闪族文化中的创世神教思想,不能在我国社会土壤中发芽。人间的最高“格”只是帝王,天子——天帝在人间的代理人,乃全民族之最尊。
至于那最高的存在——我国传统文化理解的“天”,则象征了统一的神。这多少有点形上意味,但人不可能创造一个无用的东西。于是这个对象的具体形象,只能是多民族共同的祖先。由于先族的代兴,也就有了赤帝、黄帝、白帝等。
帝王视自己的祖宗为天(“上帝”),使本有的统一神,与民族共祖的神格,在祭祀中模糊(私有)了。诸侯依封地所在,别祭名山大川;庶民则祭祖宗、祭土地、祭灶神、祭家神等而已。“礼不下庶民”,上层的宗教,庶民是无分的。
天神、地祇、人鬼,有着多神教的特色,而被组织化、阶级化,织成秩然有序的“那个世界”,以适应于封建政治。人间政治影响到天地、神界、阴间,有着高级神格成分的宗教,被设限为上位者特享。而民间信仰,则始终为鬼教与巫术所占据。
我国文化与宗教的分化,就是政治上大人与小人的分化;劳心的治者与劳力的被治者的分化。一般平民,对于政治与宗教上的帝王与天神,只知其名,不知其貌。在此阶级次第不可逾越的游戏规则下,人,尤其庶人便只能短视关心自家。
因为停滞于自然信仰的缘故,所以我国宗教的表现为世俗化(流于民间信仰)。以人间为罪恶苦痛而求生天国,或以世间为虚幻不实而寻求解脱,这种西方式的宗教信仰,没有在中国发展成长起来。
人们对统一神、律法神、形上神、位格神等部分的信仰需求,移植于对政治现实的期待,这是儒家文化的胜利。而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与人性中弱点的解决,则有待于外来宗教的注入。
就自我心灵释放的信仰要求,在佛教传入以前,只能诉求于以自然哲学为基础的“道家”(仙教)。但这还是充满了人间现实的因素,宗教趋于阶级、世俗与功利(贿赂讨好),如同古代印度的种姓制。
越高的阶级,便越能接近神。甚至那些教职人员说:不平等是神的意志。在神心中,居然也有种族差异,可见得“部落神”的印记明显。区别是我国的宗法制没有被殖民(贱民、一生)阶级。所谓“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哪怕最低等的“庶民小人”也都还是同胞。
我国早先的历史资料,经后人诠释,析出浑融的民族文化。首先成立的大宗,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儒的本业,以主持贵族婚丧礼仪为主。春秋时从巫、史、祝、卜中分化出来,是类似宗教师的。由于专为贵族服务,熟悉诗书礼乐,而后倾向于现实政治与教育。
孔子面向民间,有教无类,为促进我国文化向全民普及,确有不可磨灭的功绩。他们积极整理古籍,对历史阐释,掌握了话语权;从事政治与教育,使儒家成为我国传统文化的主干。
在孔子以前的早期儒者,属于“大人”阶级。对于上层的宗教信仰不可能没有,但孔子却更倾向于现实;虽不说信仰,却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虽然尊重,却不述及;对于“未知”敬重,也是一种理性的默许。
儒家尊重祭礼,“事死如事生”;不说“神在”,却说“如神在”。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置而不论,这是孔子以来的儒家精神。特别是“圣人以神道设教”,充分表示了不知信仰的对象究竟为何,但利用宗教,可作愚民统治的工具。
通过孔子等人的努力,使文化走向非贵族。随着政局的混乱,“王纲失坠”,贵族独占的宗教、文化失去神秘性与尊严性。一些没有领地的贵族、有文化的庶民——专业士人应运而生。随文化发达普及,造成战国时代的诸子争鸣。
家国动荡,促进了信仰市场。形上色彩特浓的诸子,在战国时代兴盛起来:有“敬天”、“明鬼”的墨家;“久视”、“真人”的老庄;“符谶”、“五行”的阴阳家等。江淮一带的黄老之学,趋向于独善的隐逸;这与燕齐一带的方士道,都是后来成立道教的重要支柱。
道教,本于形上、成仙、养身、独善之混合,再综以民间巫术而成,为我民族宗教之大杂脍。当时的儒家,从《中庸》到《孟子》,开始重视身心修养,唯心形上气息抬头。周秦间的儒者,结合了阴阳、五行、符谶,加重了神秘因素。
战国时代的诸子,不但儒、法二家重视现实政治;道家与墨家,也是想着治国平天下的。道家,是太平天子的面南之术;而阴阳家的五德终始说,也与政治的变革要求呼应。此外,儒家仰慕西周的政教,而高推神话中尧舜的禅让。
墨家本出殷宋,从而推崇夏禹;道家则尊黄帝;而许行等人更是追慕神农。除了法家的法后王以外,其余诸子几乎全都努力着借助“崇古”,以增加己说的份量。神话记忆或许很美好,但过去的经济基础和现实已有极大的不同,生搬硬套,怎么会有出路呢?
从秦一到汉初,政治是法家而兼道家的。当时的宗教,方士道(道教前身,还非道教。)非常隆盛;学术上以“道”统驭百家,开启我国政经文化大统一、大扩展的灿烂时代。秦始皇、淮南王、汉武帝,内心痴迷于神秘,而事功却非常卓著。
当时没有轮回观念,便只能期待挽留幸福;他们享受着现实的奢华,想要在神(鬼)界延续。这些贵族全都拥有充沛的生命力和丰富的想象力,统一七国、北逐匈奴、西通西域,甚至还有政治的企图。
道用于个人与内心,法用于政治与事业。乱世重法,使一切恢复秩序,便由道家接手,实践无为而治的政治理念。民生得到修养,人口增加、经济繁荣,道家政治便再难维继,因而在后期显得紊乱。
儒者则异常保守,儒冠儒服,拘泥烦琐的礼仪。“言必称尧舜”,且“尧舜”也是儒生装扮下的模样,难免浓郁腐气。复古、崇古、法古,如何能够适应现实?所以务实的政治家,大多对儒生“敬而远之”。
直到汉武帝,他拥有一个“聪明”的智囊团队。虽然是(方士)道的信仰者,文化上却竖起尊孔的幌子。加上叔孙通的通权达变,才能凭一套尊君的礼仪,取得一席之地。所以孔孟是不同的,儒与儒家也是不同的。儒者的理想,被后人教条化,这不是孔子的本意。
孟子是不太重视礼乐的,而好谈身心性命。孔子推重管仲,而孟子偏重王道,羞谈霸业。孔子说“性相近”,而孟子偏说性善。不但宏道,而自视为卫道者,大骂杨朱、墨翟为“禽兽”。中道精神代之以唯心的偏激,这对宋儒起着重大的示范作用。
谨慎、老成、廉洁、忠实的儒者,在汉代帝王心中一天天被重视起来。但两汉儒者与孔子的“非宗教”精神并不相合。他们神化孔子,以为孔子预为汉家立法。五经的纬书,包括符谶出现,还有董仲舒的“天人三策”,直接把神秘主义结合进理论体系。
在政治上取得权威的儒者不断神秘化,但其“宗教”见解却并不高明。比如王莽,他模仿周公,实行禅让、复古;但终因拘泥古制,不达治道而完全失败。脱离了实际环境,难免成为政治的失败者、复古的殉道者。从此以后,儒家理想中的政治,再也不曾有人尝试。
专守经学的儒家,崇古拘礼,引起反弹。一些重文学、重事功、重后王,学览诸子的通家;他们有黄老的气息,不信谶纬等迷信,也不信方士的神秘,为玄学与清谈的前驱。汉儒迷妄固陋,逐渐蜕变;随着纬谶被废置,再加上汉末的党祸,急剧没落下来。
战国以来的道家与阴阳家,在汉代时逐渐形成有组织的道教。张鲁、张角、张修,全都大同小异。他们重祭祀、祈禳、忏悔、厌胜;还有导引、吐纳、辟谷的长生术;并用符水治病,预言世界大乱,许愿以光明的远景。这就与西方宗教中的末日救世情节有了默契。
汉末以来的道教,有葛洪、陶宏景、寇谦等人。剽窃佛经,不断创作,渐与玄学融合;自称天师,使帝王受天的符命。但一般社会的宗教活动,流于民俗。义理贫乏、充满功利,这无法满足人们的信仰需求,也不能被掌握了话语权的学者认可。
从汉到唐,佛教持续传入;初与道教并行,甚至还有些依附。等到经典不断传译,充实兴盛后,南朝玄学渐被佛教义学替代。北方朴实而重事功,道教与佛教相争,佛教虽遭多次打击,但还是日渐壮大起来。
儒家独占于政治与学术,其传承的古代宗法制(贵族与庶民分别的宗教),无法涉及死后世界,那便不能在宗教的心理需求上起作用。除少数唯物论者(如神灭论者范缜)以外,大都接受佛或道的信仰。人性大同,趋吉避凶、贪生畏死都是常情。
唐代早期政治家,平等对待释、道、儒三家,在现实与精神层面,架起一种平衡。他们本有一些自卑,拉着道家装点门面。但管理团队成熟的政治智慧,在三大文化势力中始终不偏不倚。这一时期,第一流的学者全都倾向佛教,使外来的佛教日益发达。
隋唐时期,融摄着极多的外来文化,包括景教、摩尼教等。儒、佛、道,虽有多少争论,但政治居中调停,而能互相协调,使得经济文化得到相对良性的发展,予社会以合理的推进。等到唐武宗的毁灭外来宗教的政策起,开始非常复古的剧变。
有唐一代,是民族融合的大帝国,重用附属与归化的边族人士。其后便有安禄山的叛乱、藩镇的跋扈(特别是回纥的骚扰)。五代的混战局面,也只是这一局势的延续与扩大。在这种背景下,激发了中华民族的反抗,当然主要还是儒者。
唐末国力迅速衰退,由于家国不幸,佛教首当其冲被受指摘。早在宪宗时代,韩愈便以卫道自任,开始反佛教、反佛老的运动。他虽只是一位词章仕宦的文士,根本代表不了儒家,但引起的影响却非常深切。
家国兴则自信,家国弱则自卑。从民族精神自觉的角度来说,还是情有可原。可一旦沦为群体性的运动,那就再难理性驾驭其发展流向;导致排斥一切外来文化,演进到独尊孔子的新局面。这对中华民族的文化事业,不免弊多于利了!
北魏以来的佛教,倾向漠视义理;重行的学派得到发展。首先是昙鸾、道绰、善导提倡的持名念佛。此法被说成为“易行”,由此流于方便,非常普及。在乱世中,容易起到心灵关怀的作用,在一般民间影响很大。这是通俗的、他力的佛教,偏重信愿。
还有达摩门下,到慧能大盛的禅宗。其传授主要在丛林的僧众间,这是重实质的、自力的佛教,偏重智证。还有偏重悲行的三阶教,受到政治打压而归衰灭。唐武宗破灭佛法,导致重新洗牌;“籍教悟宗”、“不立文字”、“纵贯南北”的禅宗递进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
社会动荡,民生凋弊,有形信仰遭到灭顶之灾。尤其义理,载籍焚毁便无法传续。台、贤、唯识等宗都衰落了。禅宗深入东南山地,辟土开荒,经济自足。以法堂代佛殿,过着专精、笃实、淡泊、强毅的丛林生活。
虽然对于我国传统文化与佛教义学的理解不足,但凭借特长,与当时环境相适应,取得代表佛教的领导权。北宋佛教,随着典籍回传,虽也有天台与贤首的复兴,但主流还是禅宗。
禅宗偏重心性体证,远离尘嚣生活。虽自许为“教外别传”的“最上乘”,却似急了生死,作风活像头陀。为避世乱,暂且独善,外人将自保视作自顾,倒也能够理解。但禅者主动放弃理论武器,便成为一面无根的大旗。
深邃的义学、精密的论理,都被看作文字戏论而忘却了。佛陀在印度,有民族感情的支持;佛教在我国,一旦脱离义学,便如无源之水,再无养分滋长。主动交出话语权,不断壮大的丛林,表面兴盛,成为箭靶。
晚唐以后,禅宗为一般学者所爱好。在这种风气中,新儒不能不接受,同时又抗拒。自称上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道统的理学兴起。但早期儒者,如推行新政新学的王安石,还有蜀派的大小苏,都还是儒佛并重的。作为理学主流的洛派,在程伊川被贬以后,其弟子们都还是倾向于禅宗。
后来金兵南下,走到偏安时代,国族危机更深。理学隆盛,趋于完成,佛教便慢性衰落下来。理学家属于儒家,但更似借壳。在四书五经的思想基础上,融摄了道学与佛学(特别是禅宗),发展为体系严密、内容充实的理学。
民族冲突激起民族情感,下意识地轻视起外来(其实早已成为我国文化的一部分)的佛教。这是一种情绪,越不了解的人可能越是激切,这是大众心理的特色。新的“儒者”,面对禅宗,从辨夷夏、道伦常的立场进行抨击,这是把南禅当作佛教的全部了。
孔子对宗教的态度,是不至可否而善于统战的;到理学家始,产生排斥情绪。其实理学与南禅渊源颇深,透过佛道思想而重新活跃的理学,师承孟子的攻击精神,充分抗拒佛老。早先攻讦杨墨,现在攻讦佛老;似乎不攻讦佛老,就算不得纯正的儒生,可见其狭隘。
理学本于我国传统的固有思想,不断融摄部分的印度佛教,才能达到其高度。虽然成功,但民族自尊心的过分高扬,发展为极端复古(菲薄秦、汉、隋、唐的辉煌成就),并排斥宗教文明。由于理学的太过成功,导致最终的偏颇——表面远离人性。
理学的新儒者,也有“静坐”、“寻孔颜乐处”的形式。类似禅者的宗教经验,也能唤起对圣贤的景仰和向往,鼓舞起为道卫道的热诚。然这仅仅是少数者,在一般民间无法取得共鸣,逐渐也走向了教条。
佛教在印度产生,本于雅利安人入侵南亚次大陆中部平原,利用宗教建立的殖民统治。脱离社会架构的自由沙门主义应运而生,成为抵抗传统神权垄断的婆罗门教的联军,佛教是此中翘楚。佛陀死后,弟子们倾向教条化,使先进的佛教逐渐变成新权威,这才被他吞灭。
传入我国的佛教,适应文化背景与社会发展,找到土壤与空间,得到茁壮成长。净土宗念佛求往生,而在部分专业人士,则视为禅入技巧。南宋以来,渐倾向于贯通综合。不但为少数者所证悟,更是一般人的皈信处。
又如禅宗,重体证而理性,悟境真切,直观性灵;用象征的表现方式,流露出直觉、艺术的壮美,那是基础于经教的通脱。后世禅宗,失去义理滋养,有礼无体;心境流于浮华,导致外驰雅俗,口灿莲花,导出意境高远、平淡现成的好诗文。
早期禅者何等通脱,但后来发展为辉煌寺宇、庄严像设、钟鼓仪制,使儒者赞美为“三代礼乐,尽在是矣”!难免不引起菲薄。禅宗原是先进的,后来拘泥教条,变得腐朽,被新生的理学排挤。当然理学很快也步上了后尘。
理学几乎恢复了古代的阶级“宗教”,(不知就里的一位坚持,姑且视为一种宗教。)排斥佛老,以为有识之士不该信奉佛老。充其量,佛老不过是“圣人以神道设教”的化治愚民之工具。这是把人性中,对“彼岸信仰”的需要,彻底漠视了。(其实是从形下走入形上。)
理学自身,其实也有类似宗教的信愿,只是不愿承认,也不能普遍。而对于其他宗教,被看作迷信,造成了无信仰的社会。尤其在掌握了话语权的知识阶级──传承我国正统文化的学者间,形成对于宗教的错觉,根深蒂固。
真正的禅者并不拘谨,热情而杀活自在。理学者恰好相反:孔子以来的儒者,早就偏重于曾子一系的狷道。理学者承受这样的传统,拘谨于道貌岸然的尊严,流于冷酷。折一枝鲜花,也要教育好大一番,岂不有点过分?
在理学社会中,“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被说为合天理。可是对自己呢?一些理学大师,将自己放在特殊标准中,他们的欲是可以随心的。当然,理学大师中也有高明人物,但给一般人的印象,多少有点“迂”、“酸”、“伪”。儒家发展到理学,是辉煌的成就!但他缺少一种应有的东西,即宗教情操中,真切的人性世界!
国运影响文化,此时为我国文化的转折期。唐武宗毁废宗教以来,部分宗教转入地下活动,秘密结社开始活跃起来。如佛教的弥勒出世,摩尼教的明王治世,逐渐融合而成为白莲教等。成为不见阳光,但顽固繁衍的存在。
唐代以后,义学不彰;佛教为了传播,流于通俗。在义学昌明的时代,优美而通俗的文字是不致太离经的。教学衰落,由理学兴起吸引上层阶级多少离开佛教,逐渐流为不佛不道、又儒又佛的宗教文学。明清以来的各种“宝卷”都是从此而来,且与秘密宗教多有牵涉。
秘密宗教,代表着知识水平低落者的宗教要求,如果加以引导,可以作为宗教在民间的补充。但过分打压,便激起对抗。取缔的效果从来都不好,反而转入地下,愈来愈迷妄。其善于伪装、隐蔽性佳的特点,以至履禁不绝。
好的东西不宣传,就会让媚俗占领思想阵地。理学失于挤压人性,不能成为人们普遍的心灵寄托。同时也不尊重与发展高尚的信仰,群众心理需求的力量便无处宣泄。无法杜绝地下宗教,这是人性所至,怎么能够回避?
这不但是宗教的苦难,更是民族、社会、文化的损伤。这种风气,这种学说,得到政治青睐,情况只能更坏!中华民族逐渐成为拘泥、怯弱、虚伪、妄自尊大、囿于狭小的现实,不再有雄浑、阔大、强毅、虚心的汉唐盛德了!
元代皇族是崇佛的,儒者被编为“九儒十丐”之阶级。虽也还敬孔子,只是统治手段。理学只能困守,佛教并未因此得益。除了“不立文字”的传统以外,同蒙古人一起进来的蕃僧,造成我国佛教局面非常混乱。短短百年统治,儒佛全都受到严重伤害!
总算明太祖结束了这一混乱的世局。曾在皇觉寺修行的太祖,对佛教有着特殊护持的热情。论理,佛教应该重走好运,可事实却越来越坏。这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由于宏传者不能理解佛教真义,同时受到理学者的影响太甚。
明太祖的护持佛教,不断诏谕僧众,应当怎样宏扬佛法。成祖信佛极深,武宗更是学会梵文,自称大庆法王。行政干预专业,最好只是辅导;如果不能尊重其特殊发展规律,则会越帮越坏。嘉靖以前,明代佛教虽处于有利的情势,却意外受到扼杀。
明太祖尊崇大成理学的朱熹,重用儒者治理政事,制定八股,以朱注四书为准绳考试士子。这个崇佛的皇朝,由于尊崇理学及理学当政,佛教即在无形中被异化了。如同抱薪救火,那些理学家的动机,值得注意。
太祖心目中的佛教,主要是丛林的禅者;他们自耕自食(演变为放佃的地主),“不干于民”。他不知道佛制比丘游化人间,受民施予,这是扎根基层,随分随力得,将佛法深入民间。
印度之佛教产生,本于被统治阶级的发声与代表;扎根群众,因而得到发展。明代僧制与此相反,使正统佛教不接地气,极与社会脱节。(以此引起佛者放弃专业,转而在其他领域发展,以此争取社会交流,比如书画、诗词等。)
禅者自食其力,深入山林本是不得已而为之。从韩愈以来,儒者一直攻讦僧众的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不劳而获,以及寺院像设的糜费。所以太祖奖励僧众深入山林自食其力,或居常住,过着地主与经忏的生活。
僧众的经济,建筑在庙产、经忏,而不扎根在广大的檀越身上;吸引群众不用佛教根本专业,却迁就以迷信民俗,这怎能不走向没落!明代出家人被完全置身于儒家伦理之下,“凡僧尼、道士、女冠,并令拜父母、祭祀祖先;丧服等第皆与常人同。违者杖一百,还俗”。
这完全违反了佛制,使超脱的宗教精神,屈从于现实政治的威力。这等于暗示了出家的非法,为理学者的空前胜利!尤其说:“释道二教,自汉唐以来,通于民俗,难于尽废,惟严其禁约,毋使滋蔓”,露骨得表示了非宗教的精神!
以禅者为代表的佛教,已经完全走向山林。理学者攻讦他隐遁自私,其实是心口不一,惟恐他不如此。佛教被压迫退入山林,放弃了社会的文化与慈济活动,我国传统文化才成为理学家的天下唯一。
明代末期,佛教衰落已极。如严嵩死在“卑田院”,其实是佛教慈济事业的悲田院。当时的佛教,居然连名称都弄不清了,可见严重。又如紫柏到京宏法,接触到朝臣,因此遭到诬陷,最终死在狱中。居然还有人怪他不知高蹈山林,到京师自取其辱。
憨山到南昌,僧不像僧;到广东南华,情形更坏!二百年来,要僧众不干于民、不接触群众社会、退出社会隐修的护法方针,证明了是错误的,绝了佛教的慧命。当然佛教自身的漠视文字义理,才是走向末途的根本内因。
这里还有一层问题:太祖本与白莲教有关。他深知宗教的号召力,使徒众集合,对于黑暗政治是有危险性的。所以太祖严厉取缔秘密结社,他的僧众“不干于民”、“不得与民杂处”、“不得奔走市村,以化缘为由”,都有政治防范的意味。
到清代后,说得更为明白:“聚众为匪之众,都由奸邪僧道主谋。平时煽惑愚民,日渐酿成大案”。专制政治发展到极点的明清统治者,不怕圣人之徒的理学家(不得庶民之心),却怕愚民的僧道。唯一的防范方法:限制他,奖励他与民众脱节。
清代儒者复活了汉代经学的研究,极有成绩;理学家在政治上的地位,由统治者的推重,还是丝毫不曾动摇。而且清代经学并非两汉经学。两汉经学渗透了宗教的影子,而清代经学,却继承了理学的反宗教精神。
清代佛教一直在衰落中,(道教的情形更坏,)而理学传统排斥宗教的政治压力,真是变本加厉,越来越凶!起初,顺治、康熙、雍正(初年),与我国文化的关系还不深,都有佛教的信行,虽然主要都还是禅宗的。天童一系,一时非常隆盛。
到了雍正晚年,不满意三峰派与文人学士相往来,运用帝王的威力,彻底得破坏了他。到乾隆,更是取理学正统的立场,严厉对付各种宗教。“僧道不得于市肆诵经托钵,陈说因果,聚敛金钱,违者惩罚”;“若有官及军民之家,纵令妻女于寺观神庙烧香者,笞四十,罪坐夫男。无夫男者,罪坐本妇。其寺观神庙住持及守门之人,不为禁止者,与同罪”。
依此《大清会典》的律令来看,宗教人士、教职人员不但被迫不干于民、不出户牖、不得游行教化,而且还严厉取缔妇女们到寺庙进香礼拜,进行宗教活动。佛、道两教,完全被封锁在山门以内。
一些自以为儒学正统的缙绅门第,多挂起“僧道无缘”的牌子,即是这种反宗教意识的表白。自认为精通我国传统文化的乾隆,公开表示同意儒家观点:“释道是异端”;“在国家则为游民”。他一登位即下谕痛责教界,将顺治、康熙、雍正三帝与佛教的关系割绝了。
接着,通行“甄别僧道”的工作。他容许“山林修道,布衣粗食,独善其身”,彻底杜绝了宗教的社会活动,使其孤立,脱离社会。被整肃的僧道们,所有的财产没收归公。这引起了宗教界的惶惑不安。(好像光绪也类似。)
乾隆三次下谕,说明这一政策,只为对付为害佛道、为害社会的伪僧伪道。然而他的真意,在其后表明:“此教流传已久,人数繁多,一时难以禁革,是以朕令复行颁给度牒,使目前有核查,将来可以渐次减少,此朕经理之本意也”。
“渐次减少”是他的目的,这是采取了儒者“禁游惰,劝力作”的意见。所以不曾断然禁绝,看似善意,其实并非尊重真僧真道。而是担心数十万人的生活问题,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以为“僧道亦穷民之一”;“今之僧道,不过乡里无依之贫民,窜入空门”。把宗教人士看作穷老孤独残疾的收容所,宗教意义全被抹煞。如乾隆二年谕说:“释道是异端,然读诵经书之礼教者,得罪圣贤,比异端更甚!凡星相杂流,回回教,天主教,一概禁绝不行”。
嘉庆十年谕说:“释道二氏尚不可信,况西洋教耶?”理学精神在政治上的成功,重要是对一切宗教的排斥,养成了我国知识分子的非宗教传统。乾隆以后,一切秘密结社的宗教活动强化,进行反政府的活动,是不无原因的。
清末的天主教徒,为帝国主义作侵略先锋,造成种种教案;我国旧知识阶级的仇教活动,在其中也有一定责任。理学传统的政治人物,不知宗教对于人生的真意义,使其向上发展,却进行反宗教的强硬政策。
在他们看来,宗教只是“劝善戒恶、化导愚顽”的手段。旧知识分子自称圣贤之徒,当然是不需要的了。这种盲目自尊、排斥宗教的政治环境,影响深远。使人们但凡遇到宗教,便联想起迷信、短见、无知;这一种子,在民族文化里根深蒂固得种下了。
自己裹足不前,不代表世界就会等待。工业时代到来,西方势力随坚利的舰队闯来。儒家无法适应,迅速得没落了。孔庙的神圣性,几乎在一昔之间荡然无存。与饱经摧残压迫的佛教与道教相比,尚能为了拆庙毁像,多少呼号反对。
号称我国传统文化之正统,千百年来独占政治与教育的理学,可说是我国知识界的垄断者。但仅是废八股、开学堂,失去了教育权,不过十多年,便等于全部消失。脆弱到如此不堪一击的地步,那足以让许多人想不通了。
五四以后,旧价值被打倒,而新的价值体系未曾建立。佛教在过去被改造成儒道合流的假面佛教,儒家失去宗法制环境土壤,道家始终未能整合其系统,都不能发挥作用。新旧交替便需要一种新的精神与文化,那就是求真务实,解放思想,发展才是硬道理。
西洋文化传入,与打倒迷信,表里同时进行。神教徒并非不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只是利用“打倒迷信”来摧残我国固有的信仰文化。多少喝了些许洋墨水的新知识分子,不改旧知识分子的非宗教传统,以为科学时代讲求实证实用,当然更要反对宗教信仰。
德先生,赛先生,如果当作神明供起来,便也不是德、赛的真身了。反宗教或者说打倒迷信,成为一种教条。本来无力的宗教与道德力,经不起新文化运动的袭击而完全解体。然而科学与民主的精神,却始终没有成就。
西洋宗教,与我国社会与文化习惯并不能适应,所以也见过在十字架前上香的情景。中华民族的精神,进入到真正的真空状态。那些旧文化心态的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决心要全盘西化(这是外国人所最希望的)。结果造成文化灾难,直到当代,才逐渐引起警觉。
其实对文化摧残的最大力者,并非西方文化,而是宋明理学。理学者要压倒异端──佛道,而自己却装作不是宗教。伦常家庭为功利所奴役,形上玄学因神秘而虚无,这都不能从崇高意境的景慕中,唤起光明与热情,养成强毅坚决的信念。
孔子说:“民无信不立”,理学算是大大的背叛了。宗教情绪的养成,对于民族的强盛,有着莫大的作用。西方列强,都是有信仰的民族。秦、汉、隋、唐的隆盛,都不是无信仰者的业绩。对于神教迷信的反对,不能把信仰本身丢掉;没有信仰的恶果,民族难以承担。
旧人编纂的假话,自然可以去掉一些。如同不能对症的假药,不吃倒是好事,但决不能什么药都不吃。那些自甘于生活在美梦中的人,他们是惯于模糊两者的界限,作为求真者的罪名。这种诬陷,只能自证其可笑的逻辑而已。
我国的文化工作者,不能忽略宗教因素。望能扩大胸襟,如隋、唐以前一样,勿再陷入理学窠臼!勿偏以儒家为中华传统文化,勿偏以理学为儒家。从从先秦的诸子、印度的佛教,与现代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线索中,贯彻各时代的文化,取精用宏,铸造新时代的中华文明,这才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真正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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