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十点十二分,我接到李雪的电话。
她说:周哥,你能帮我搬家吗?12点前必须搬走。
电话里声音嘈杂,她的声音有些呜咽。我听到她说完轻轻抽了一下鼻子。
我说:好,马上到。
我借了朋友的五菱荣光面包车,后排放倒能多装些东西。我到的时候已经十一点,车停在离她住的地方1公里处,这已是我能停的最近的地方。
我从羽绒服内兜里掏出前天领到的违章停车罚单,贴在面包车的车窗上。希望在这个特殊的晚上,交警能网开一面,或者误以为已经开过罚单。
虽然刚入冬,但夜里很冷。我裹在羽绒服里,使劲抽着脖子,风还是灌了进来。周围一片漆黑,早被断了电。人们拿着手机照明,光打在脸上像地狱里屈死的鬼。整个小区破败不堪,垃圾遍地,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猛烈的炮击。人们在炮击之后伤心失望,再无勇气和信心重建家园。他们拎着大包小包、扶老携幼纷纷逃离。大小车辆不停按着喇叭,互不相让。挖掘机、推土机停在路边上整装待发,随便准备着一声令下,以最多的速度收拾这个烂摊子。一切都会在12点之后不复存在。
我穿过嘈杂的人群找到李雪。她正蹲在地上哭。雪白的羽绒服上沾满了土,黑一块白一块。右边的袖子划了一道口子,露出白色的绒,像衣服流出的血。它的血是白色的。
小区也在流血,它的血是黑色的,在黑色的夜里人们不易察觉。它已流血过多,无药可救。它的内脏被人们翻出来,一块一块割裂出去,移植到其它怪物身上。
我把李雪扶起来,拍拍她身上的土,轻轻抱了一下。
我说:好了,不哭了。我帮你搬家。
李雪扑到我怀里,又哭了起来。
她说:我一直把这里当家。
我说:先去我那将就一晚,明天帮你找房子。
我把李雪的行李箱扛在肩上,搬到1公里外的面包车上。我让她去车里等着,她不肯,怕搬到过道里的书被别人顺手拿去。其实,这时候最不会被偷的东西就是书,因为没用。我没说,怕她伤心。
书码得整整齐齐,大部分都是小说,有卡尔维诺的祖先三部曲、博尔赫斯的短篇、马尔克斯的小说等。波拉尼奥的《2666》在一堆书里厚得有些显眼,我第一次希望他的小说能写短点。一本银边《圣经》被丢在角落里。我拿起来,拍拍封皮上的土,轻轻放在书堆的最上面。上帝虽然经常缺席重要会议,但圣经不应被丢弃,特别是精装的。
李雪没有东西装书。我花50块从捡破烂的老头那里买了一条麻袋。准确说,我从老头那里买了一麻袋垃圾。因为我买麻袋的时候,里面装着垃圾。老头说那些垃圾值这个价,没占我便宜。我给了老人100块,让他帮我一起搬书。
我把书塞到麻袋里,分两次扛到面包车上。书被倒在面包车里的时候,跟倒垃圾没有太大区别,和文明扯不上半点关系。我记得老人跟我说,书纸5毛、报纸8毛。
我跟李雪到家的时候是凌晨1点48分。我们离开时听到了推土机、挖掘机启动的声音。我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现场,以免李雪触景生情。
回到住处,我倒出半碟酒鬼花生,烫了一壶红星二锅头,把杯子也用开水烫了,给李雪倒了半杯,给自己满上。
我说:喝口吧,暖暖身子。
李雪接过酒杯,喝了一大口,呛得不停咳嗽眼泪直流。接着她趴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她哭着说:我一直把这座城市当家。
我说:事出有因,可以理解。
她说:开始时我以为他们不把我们当家人,只当外人。后来才知道,他们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现在,我没家了。以后也不会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喝了口酒,往嘴里放了两颗花生。二锅头进入身体里,好像一团火。一晚上的疲倦和经历被这火烧得一干二净。但面对这一片灰烬,我又不知所措,只感到荒诞不经。
我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们都是过客。
李雪没有说话。她喝了一小口酒,陷入回忆的漩涡,开始跟我讲她三年前刚来这座城市的经历。我想拉她一把,让她不至于深陷其中迷失自我,但我失败了。我被她一起带入回忆之中。
2.
三年前,李雪大学毕业,从南方来到北方。她来公司报到时穿着一条有点发白的紧身牛仔裤,衬衣扎在裤子里,腿细得像筷子,脚上穿着白色板鞋,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办公室的门开着,她在门上敲了敲,轻声问哪位是周主任。我站起身来。她向我鞠躬。
她说:您好,周主任。我叫李雪,人事部让我来找您报到。
人事部提前给我打过招呼。刚毕业的大学生,有理想、有态度、认真仔细,但年轻气盛,怕干不了这行,让我调教调教。
我说:叫我老周吧,这一屋子坐的都是主任。这个是负责数据采集的张主任、这个是负责数据整理孙主任、这个是负责数据分析的刘主任,现在你也是主任了。
我把手下几个人一一介绍给她。指了指墙角的一张办公桌,说:你就坐这吧。
李雪怯生生地坐下,从双肩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黑色硬皮本和签字笔,打开一页,准备听我再对她说些什么。然而,我没什么可说的。干我们这行,靠的是悟性,教不会。
我说:你还有问题吗?
她说:那……我?您刚才说,我也是主任。我是什么主任?
我说:你当然是李主任了。
她说:我负责什么呢?
我说:嗯,你负责美美哒。
啊哈哈。大家都笑了,李雪红了脸有些尴尬。一直低头玩手机游戏的孙主任开了口。
孙胖子说:忙的时候有活一起干,不忙的时候自己玩自己的。这屋里就周哥一个主任,我们主任、分析师什么的头衔都是忽悠客户多出钱的。你别听周哥的,他中年油腻。
李雪抿着嘴笑了。一上午李雪坐在那里不尴不尬无所适从,没有什么活干,也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玩手机。下午我丢给她一本《1983年全国短篇小说佳作集》。这本书是我旅游的时候淘到的,1984年出版,定价1块7毛5。
我说:交给你一项任务,分析一下小说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字、词和句式。
从那之后,李雪的工作就是每天上班看小说。一边看,一边在笔记本上记。这项工作持续了三个月。三个月后李雪融入了集体,跟我们打成一片,无所不谈。没事的时候她依然看小说,不过不再是我给她那本。
我给李雪的第一个案子是某社区居民满意度分析。甲方是社区的物业公司,他们正在准备全市最佳物业公司评选,时间紧、任务重。我把案子交给李雪和孙胖子去办,时间三天。
孙胖子问:周哥,这个案子是用1号公司方案A吗?
我说:不,这次没方案。按李雪的思路来,你配合好她。注意安全。
孙胖子说:明白。
三天后,李雪带着两个黑眼圈把报告交给我。我翻了一遍,简直就是一封业主的血泪控诉书:下水管道年久失修经常堵、车位规划不合理没处停车、广场舞大妈夜夜扰民、物业费连年增长、存在严重的消防隐患等等。
我说:去休息吧。
我把李雪的报告交给孙胖子。
我说:按1号公司方案A修改,打印两份,一份给甲方,一份给李雪。
孙胖子:明白。
李雪看了修改后的报告,气冲冲地找我理论,就差把报告摔在我的脸上。
李雪说:这份报告满是谎言,没有一个数据是真实可靠的。什么物业公司帮助业主通下水道63次,帮且业主停车117次,丰富社区文化娱乐生活组织广场舞比赛5次,物业费小幅度增加业主理解、积极做好消防隐患排查等等,都是谎言!
我没有打断她,让她说下去。办公桌上电话响了,是账务处打来的。公司财务告诉我,甲方已全额付款,项目分成会直接转账给我。我按六四分成,把钱分给孙胖子和李雪。
我说:永远不要忘记你的报告是为甲方做的。我们不从数据中得出结论,但任何结论的得出都需要数据作为支撑。我们的工作就是,为那些既定事实寻找科学上的依据。记住,我们提供的不是科学,而是服务。我们以科学的方式向甲方提供他们想看到的数据。我们把顾客当上帝,你总不能让我们的上帝,拿着一份骂他的报告去评先树优吧?
李雪撅着小嘴,满脸不开心。
我说:开心点嘛,任务完成了。晚上我请大家吃饭。你想吃什么?
她说:哼,不吃。中年油腻。
三个月后,我们再次接到该社区的案子。这次委托我们的是刚刚成立的业主委员会。他们想向社区管理处提交申请,更换物业公司。我把案子交给李雪和孙胖子。
我说:李雪,这次听胖子的,你配合他。
孙胖子说:用2号公司B方案吗?
我说:嗯。
李雪问:1号公司、2号公司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方案A、方案B是怎么回事?
我说:上次我们的报告称物业公司服务周到、居民幸福满意,这次我们又要出报告说他们管理不好、业主不满,同一个公司出两份自相矛盾的报告,这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她说:所以这次出报告要套用一个新公司的名字。那么,方案A、方案B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方案A是指数据采集时倾向正面和积极的,方案B则指多采集负面和消极的数据。
她说:这样采集到的数据不科学。
我说:我们不是搞科学的,我们是搞服务的。再有不懂的让孙胖子教你。
说完我便去见客户了。这次的客户有些不同,经理让我亲自去见。我不敢怠慢,亦步亦趋。
在做这个案子的时候,李雪跟孙胖子发生过几次争执。争执的点集中在业主代表提供的证据是否属实上。李雪认为,物业公司没有业主说得那么不堪,不应将没有证据的数据写入报告。孙胖子的观点则相反。
李雪给我打电话。我没接,我在开会。她又给我发短信。我回了她几个字:这就是方案B。
方案B完成之后,很快我们便以3号公司的名义做了方案C。这次我牵头,带领大家一起做。时间12小时,项目分成没有,公司免费服务。甲方是某相关部门。
案子还是那个社区的案子。业主和物业公司的矛盾愈演愈烈,甲方让我们作为第三方,以高度负责的态度查明事实真相,调查过程中要客观公正、讲政治、讲原则。
我们没有时间调查分析。结合前两次的数据,李雪和孙胖子出了报告。我进行了两次修改,删掉一些跟相关部门有关系的数据。我跟甲方联系人进行沟通,根据他们的意见又进行了三次修改。之后,甲方要求删除消防隐患等敏感字眼,增加相关结论的数据支撑,我又改了两次。
最后,报告一共修改了七次。经理打电话给我,说报告通过了,让我请大伙吃个饭,费用走他的账。漫长的12小时,我耗尽心力。我坐在餐桌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雪问:周哥,怎么了?
我说:没事,有点累。
我想说心累,觉得太矫情,没说出口。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红星二锅头。火辣辣的,像一团火,灼烧着灵魂和良知。
孙胖子说:我们几个,只有周哥能做方案C。
我笑了笑,把酒倒满。
我说:因为中年油腻。你们还年轻,还有理想。敬这个油腻的中年人吧!
大家一起举杯,不醉不归。那是我们喝得最痛快的一次。喝到最后,不知道是谁最先哭的,可能是李雪说想家的时候,也可能是孙胖子谈理想的时候,我记不清了。后来大家一起哭,没缘由的。我们互相安慰,用酒,用对待家人的语气。
3.
李雪睡着了,带着泪光,像那次我们一起喝醉时一样。我把她抱在沙发上,盖了最厚的被子,空调调到30度。今年冬天没有供暖,屋里很冷,跟外面一样。外面更冷,挤满无家可归的人。
我坐地板上喝酒,一直到天亮。天一直没亮,雾蒙蒙的,看不到光。第二天,我们帮李雪找房子,没找到。不是离公司太远,就是租金太高,高到她一个月的工资都付不起。
晚上,我接到经理的电话。他让我马上到单位开会,有个方案C要做,是关于安居指数的。我让李雪在家等我,我去公司加班。
会上我一言不发,甲方代表说了很多,我一字未记。经理看我状态不太好,忙打圆场,说:老周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他做过很多次了,请各位领导放心。
最后经理让我表态发言,我只说了三个字:我明白。
经理感觉我有些敷衍,但甲方代表对我的发言很满意:简洁而切中要害。时间紧、任务重,甲方要求我们马上投入工作。
会前我给孙胖子他们打了电话,散会时他们已在办公室等我分配任务。我把文件摔在办公桌上。
我说:胖子,你做。
孙胖子说:周哥,方案C我怕……
我说:没什么好怕的,最没技术含量的就是方案C。你把数据搞大,搞大,搞得非常非常大!闭着眼做,对,闭着眼,别看。做吧。
我看了一眼李雪的办公桌,空荡荡的。办公室好像残缺了一块,冷风从这个口子里灌进来,冻得人发抖。
我说:把李雪那份也做了。
说完这话,我的心里多少好受了一点,自己去洗手间抽烟。
4.
案子做完已是第二天傍晚。我回到家里,李雪已经离开。辞职信夹在《1983年全国短篇小说佳作集》里,就是第一天上班时我给她的那本。
“我一直都在分析数据,却没想有一天也会被当作数据来分析。低端数据会影响整体数据的精准。作为低端数据的一员,我选择主动离开。请公司批准。”
里面还有张便条是写给我的。
“哥,谢谢你。我回家了,再见。”
我站在阳台上抽烟。远处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近处华灯初上繁花似锦。抬头看天,灰蒙蒙的,不见一点星光。我又想起了帮李雪搬家的那个深夜。
我记得杜甫有首诗,描述过相似的情景,我死活想不起来,只记得上中学的时候背诵过。我一根接着一根抽烟,烟巴扔了一地,像一片尸体。
那首诗我始终没想起来。最后只想出三个字:他妈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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