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猪丢了!
妈妈忙活了整整半年,每日割草铲粪,好不容易养的白胖的,预备着过年买个好价钱的,如今竟这样丢了!一连三天,妈妈没出去做活,也没做饭给我和爸爸吃。
爸爸又在哼唧了,他大抵是饿了吧,我肚里也烧的厉害,饥饿驱使着我,我走出门,将头埋在水缸里,喝了一肚子凉水。我抬起头来,天白茫茫的一片,不很热,院子里寂寂的。
妈妈又站在了猪圈口,那双大手亲切的抚在猪圈上,她朝里望着,仿佛里面还有一只活蹦乱跳的猪。我盯着那双手出神,她突然转头,妈妈看见我了!我转头就往屋里跑,可来不及了,她向一片叶子,轻盈的,极快的到了我的身边,然后我感到那双大手像擒狗一样,抓着我的后脖领。几乎是被扔回来的,我爬到床边,张开嘴,努力的叫,却只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
“我的猪啊!” 她站在门口,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一条干瘦的影子,弯弯曲曲的,被外面的阳光挤压着,发出了悲鸣。
“…”
我是个傻子,尽管我不傻,但能人们判断另一个人是否痴傻的理由又很简单,说常人之语,做常人之事,不然便被打为异类,因此我常常被称为——李家那个傻子。
我的爸爸,一个高大的男人,在三年前离跟着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的大老板,去了能够赚大钱的矿山。三年后,他回来了,被人抬回来的。
抬他回来的是他矿下的同伴,路费全自费,老板一共给了他一百五十元,还剩一百,同乡的男人递给妈妈,
“嫂子,你宽慰些!,大哥这还算运气好。嫂子,你不知道被埋的统共不也就赔300,至少人还在,你莫太伤心!”
在他们谈话的期间,爸爸躺在床上一张木木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直愣愣的望着屋顶。
我好奇的爬到这个陌生男人的身上,他毫无生气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光辉来,乌黑的一双手将我捉住,摁在他的胸膛上,朝我胯下扫了一眼,脸上的皮扯了起来,他笑着,转头看向在门口送客的妈妈。
妈妈那时还不这样瘦,穿着蓝布的衣服留着长长的辫子,哭的通红的一张脸转了过来,这一幕,在我此后一生的记忆中,是她最美的时候—厄运降临的前夜—美丽而凄惨。
生活给这个女人留下两张嘴,就残忍的抛弃了她。爸爸,他只能躺在床上,灰着一张脸,听着我在自己的屎尿里怪叫,这个时候,他便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问 ,
“咋不能说话呢?咋会是个傻子呢?”
爸爸也觉得我是个傻子。
我常常在自己的怪叫声中睡去,又在饥饿中醒来。爸爸是完全瘫痪了,后来我才知道在那条毛毯下面,他也我一样,屎尿全流着,只不过他一声不吭。
妈妈从此离我远去了,她像一只鸟,只是短暂的停留在家里,在我最饥饿的时候往我嘴里塞进一些食物,然后便又离开了。
她的眼泪从没干过,像风干的腊肉,她因此迅速的枯瘦下去,成了一块随时在燃烧的干柴——她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从脸上的两个窟窿里流尽了。她的怒火从爸爸的身上开始燃烧,长期的卧床让爸爸身上生了许多脓疮,他开始不分日夜的哼唧。那个夜晚我记得窗外挂着大大的月亮,伴着一声怒吼,
“砰”地一身,爸爸掉到了地上,
“叫丧呢,要死趁早!”
爸爸的脸可真骇人!
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月光下,他的眼睛半翻着,嘴在不住的蠕动,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索命鬼。
“唔嗯啊…” 我被吓得哭叫起来,哑巴的叫声不似常人,声音含糊成一团在喉咙上方震动,一听就是痴傻的…
这个时候我感觉一双手,有力的擒住我的胳膊,一股巨大的牵扯,我被丢到床下,正对着爸爸的脸,害怕与疼痛是我更激动的叫喊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仿佛要将脖子扯断尖叫从妈妈身体里冲出——长而细的——飘了很远…
死一样的安静,在这为数不多的几秒中,我听见田野里聒噪的蛙叫。
从此以后,这间屋子便充满了妈妈独角戏一般的吼叫,可任凭她如何打骂,我和爸爸总是木木的缩在屋里,痴痴的望着她…
妈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了下去,我才五岁,她的身影小了,背弯了,可那双手却异常的粗大了起来,单单看,完全是不属于女人的手,硬的,黑的,咧着口子的——我的身高正好能使我完全的,细致的观察这双手。爸爸被放到了一块木板上,他的身体只是几根大小不一的枯木棍子了,但他的确还喘着气,妈妈已经不再对他发气了,她收拾他就和擦拭灶台一样没有感情。
可她的沉默里藏着一种令人发慌的不安,我用哭喊企图激起她的愤怒——妈妈站起来了,她转过身,那双混浊的眼睛却径直从我身旁路过,她翻开枕头,拿出一沓毛票,
走出了家门,从始至终,我没有得到她的半分注意…
妈妈信鬼神了,不知是哪路教派,使她甘愿她奉上钱财…
而我成了灾星,是她悲惨生活的源头,但妈妈终究是善良的,她总归是不忍折磨我,只是从此禁止我出门,
“老天爷能看见你,见着你!,我们就要倒霉!”
她有时也会短暂的清醒过来,她将我抱在怀中,多么温暖的怀抱啊!
“孩子啊,我命苦啊!”这时她又流出泪来,只是极少的一点,像宝贵的油,费力的才能蓄积成一滴,从她崎岖不平的脸上划过。可下一秒,她又忽的生气了,惊慌着,将我推在地上,
“滚!,滚!”她指着我疯了一般的喊着。
妈妈终于疯了,她换上了那件青布的衣服,整日神神秘秘的忙活着。
一天,妈妈在院子里低着头,快步的绕圈,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猪,有只猪”
猪带给了妈妈无限的热情,她的生活从早到晚围绕着猪展开了,她热情地与每个见面每一个人讲述她这只宝贵的猪
“菩萨送来的!”
“真的!,好大的一只猪!”
她说这些话时,总是四处偷瞄,像是四处充满了监视她的神鬼一般,
原先对她避让不及的村里人,却因为这只猪对我家生了兴趣…
我家的猪终于丢了。
那天晚上,我——哑巴傻子,跌跌撞撞的走向猪圈,天空上,银灰色的云飘过月亮。
第二天,天没亮,妈妈疾步朝猪圈走来,我看见她伸出那双大手,轻轻的伸了过来,我把头伸过去,
“啊!”
妈妈轻柔的按着我的脑袋,
“猪儿,猪儿,快些长,快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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